第42章 葬礼
我不明所以，大雨滂沱而下，淋湿了我的衣衫。
将到屋前时，忽见拐角拖拖拉拉跑出一群人来。
“格格，您可吓死奴才了。”
斜刺里忽然蹿出个人来，在我倒地前稳稳的扶住了我。
“去他的鬼指示！”眼见跟他讲大道理是说不通了，我不由急火攻心，再也顾不得许多，斥责道，“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这里阴气太重，你身子不大好，不宜守夜，跟我回去，明儿一早我再叫人送你过来。”
“请金花火神——”大萨满呜呜的低咽一句，煞有其事的跳了起来，身后两名法师将火把投向柴堆。
“啊……东哥！”他伸手抱住了我，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眼泪落在我身上，慢慢的打湿了我的肩膀。
最后，神智混沌，我终于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我不离开你！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我会永远永远守着你，绝不离开你！”
我这才懵懂回转，认出了她俩。
“是。一会儿出殡，这四个小丫头是从中挑选出来的，只等萨满法师祭完天地，便要她们当场生焚……”
“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看这光景便明白这丫头肯定知道，只是瞒着我不说。
“东哥……”他眸光闪亮。
“你们……”我挣扎，无奈皇太极将我搂得死死的。
竟然要活活烧死她们！
“天神降谕——”大萨满颤抖着朝天上跪拜。
我急匆匆的一路小跑，或许是使力太猛，没跑几步，心脏竟有种莫名的窒息感，叫人几乎透不过气来。但一想到此刻正孤独无依的皇太极，我咬了咬牙，顶着头昏目眩的不适，摇摇晃晃的赶过去。
方才的闪电劈柱溅落的火星将停放在旁的棺木也给烧着了，皇太极冲过去时，被横里冲出的努尔哈赤抱了个正着，他使劲挣扎怒吼，努尔哈赤只是不放。
孟古姐姐屋前已站满了人，中间留出一块空地，孟古姐姐的灵柩摆在正中，边上竖了根通天高的索伦木杆。
三名脸罩面具的萨满法师，用神帽上的彩穗遮脸，身穿萨满服，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在抬鼓和其他响器的配合下，边敲神鼓，边唱神歌，绕着一堆干柴堆跳耀着。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昏暗的灵堂后，孟古姐姐安安静静的盛装躺在木榻上，头朝西，脚朝东，头前摆了一盏灯油，屋内唯一的光亮就来自于此。海真跪在灵前，呜呜的悲泣，皇太极全身缟素，跪在一侧，表情木讷。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我撑起身子，“我昏了多久？现在几时了？皇太极在哪？”
一夜未阖眼，皇太极明显憔悴了许多，海真和葛戴亦是，我想我绝对也好不到哪去，但无论如何也得撑下去。我和皇太极都没了精力管事，所以屋里的一应调配都由哈宜呼主持，济兰原也给哈宜呼做副手，但是熬了一宿后，大早上刷牙漱口时突然吐了，灌了不少水后缓过了劲，结果用早膳又是吐得整个人都虚脱了。这下哪里还是帮手，简直就是添乱了，哈宜呼回明努尔哈赤后，找人将她送了回去。
“她是你的妻子，你若稍念夫妻之情，便该留下送她最后一程。”
他未见得有听见我的话，我却再也掌不住的放声嚎啕。
“说！”
“格格，您昏睡一天了，今儿已是第三日，那边正准备出殡呢。”
紧接着，我看到萨满仍在围着火堆念念有词的跳着，心中的怒火不由燃烧起来，直窜脑门，我愤怒的指向他们：“你们——装神弄鬼，不得好死！”
“格格……”
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的光线阴沉沉的，窗外的云层压得很厚。我呻|吟一声，翻动身子。
我呆了呆，然后急急忙忙下床找鞋。
我见他肩头颤动，虽然听不见哭声，但也明白他此刻定是在哭，摇摇晃晃的跪爬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你是……你是……”大萨满忽然狂叫一声，连连后退，手指着我颤抖不已，“你是……”
这八个字一经脱口，我脑子轰地声响起一阵雷鸣般的轰响，心头犹如被那滚滚惊雷重重压过。
哭得喉咙最后哑了声，泪眼朦胧，神思恍惚间忽然听见一个透着愤恨冰冷的声音说道：“我要灭了他们！我要他们生不如死——”我心神一懔，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对面跪着的哈宜呼和济兰二人面色煞白，显然是被吓坏了。但怀里的少年已然挺直了背脊，冷峻苍白的脸孔上燃烧着强烈的恨意，“我要他们……把欠我的统统还回来！”
是在哪里……
我失神的看着孟古姐姐的棺木慢慢燃起，化作一团熊熊大火。
“下雨了！”大萨满跪在地上，虽然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瞧不见他的表情如何，却能清楚的听到他言语间的惊惧和害怕之意。
浑浑噩噩间，努尔哈赤带着满身的雨水大步走到我面前，双目炯炯的望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如同天空中发光发亮的闪电，要将我硬生生的劈开。
他愣住，回头：“怎么了？”
我使劲挣开葛戴的束缚，没想力气使得太过竟将她踢倒在地，我稍一犹豫，仍是狠狠心撇下她，拔腿往人堆里冲。
他缓缓蹲下的身子蓦地一僵，重新直起腰，最后漠然的将衣角从我手里扯走：“小辈守夜即可。”说完，转身离开。
我跪在地上摇头，侧目怜惜的看了皇太极一眼，他从白天起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我头顶似有旋风刮过：“殉葬？”
轰地声，事先泼上油汁的干柴一点即燃，熊熊大火中四名少女惨然尖叫。
“不——”我逼出一个字，摇摇晃晃的往孟古姐姐那屋跑。
噼嚓——随着我的一声厉喝，云层里劈下一道惊人的白光，雷电首当其冲的击中那根祭祀中用来所谓能够抵达天界的索伦杆。
皇太极仍在疯狂的哭喊，努尔哈赤甩手给了他一巴掌：“皇太极！你冷静点！你额涅染病而亡，本就该遵循祭礼火葬，如今天神降谕，正是合乎天理！此乃你额涅之福！你原该替她高兴才是。”
皇太极倏地停止挣扎，呆呆的收住哭声。
我急疯了，大叫：“住手！住手——”可是无济于事，云层压得天空一片漆黑，宛若黑夜，然而雨点仍是未下，眼见时机已晚，那四个小丫头衣服上都滚着了火苗，她们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低……
都说古代人聪明，真不敢相信他们同时竟也会愚昧无知到如此无可救药！
我见他起身要走，心里一酸，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努尔哈赤的脚步声沙沙靠近：“跟我回去。”
皇太极眉心攒紧：“这是上天的指示……”
我叫嚷得很大声，只见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接着眼前一花，一个大萨满在我面前陡然冒了出来，手中的抓鼓在我鼻端咚地敲响，然后跳后两步，左右双臂张开，模拟鹰击长空的姿态，扑腾扑腾地上下跳蹿。
恰好葛戴这时从身后追了上来，只朝那四个小丫头看了一眼，便立即白了脸色，拉着我着急的说：“格格，这事你千万别管。”
努尔哈赤见我哭了，眉头皱得更深，伸手一边替我抹泪，一边叹了口气，自嘲的说，“小心哭伤了身子……算了，你就是性子倔，我又如何叫你不要固执。”头顶衣衫嗦嗦声响，我抬起头时，他的一件斗篷已披落我身，“夜里凉，你自己小心。”扭头吩咐葛戴，“好生照看你家主子，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我一怔，那些侍卫转身拖着那四个哭哭啼啼的丫头走了，我想拦也赶不及，不由气道：“葛戴！”
瞧这排场，倒也没省钱，该花的银子都花到位了，虽称不上奢靡，却也足够隆而重之了，努尔哈赤对孟古姐姐总算还是念着夫妻情分的。
这句话才说完，忽见对面的皇太极身子晃了晃，竟是慢慢躬起腰，跪伏在了地上。
前年努尔哈赤和布扬古定了亲，把寡居在家的哈宜呼嫁给了褚英，去年又把刚满十二岁的济兰嫁给了代善。我对哈宜呼印象不深，壬辰年我回叶赫时，哈宜呼刚好出嫁，之后过年才见过一回。倒是济兰那会儿才两岁，正是粉雕玉琢般好玩的年纪，真想不到一转眼，那个在乳娘怀里奶声奶气喊我姐姐的小丫头，如今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而且……
我仍是摇头。
索伦杆被雷电劈得粉碎，两名萨满靠得太近，一人被一条细长的木屑碎片当胸穿过，抽搐了两下便倒地不起，另一人被雷火烧着了神帽上装饰用的雉羽飘带，惶恐大叫着四处乱蹿，将周围的人群也冲散了。
蓦地，他一个旋身梗着脖子看定我，那张诡异的面具让我心里直发毛，惊悸的感觉到心脏怦怦怦怦的加速狂跳。
我搂紧他，心如刀绞，只想搂紧他，用我的体温暖起他那颗受伤的心。
说话的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她叫叶赫那拉哈宜呼，是我阿玛布斋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姑。孟古姐姐与我的关系上还只是堂姑侄，但哈宜呼与我却是亲姑侄，血缘上更近了一层。跪在她边上是叶赫那拉济兰，是布斋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
我颓然的垮下，若非皇太极抱紧了我，我想我连一丁点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格格！”葛戴从身后一把抱住我的腿，“你不能插手干涉……这是萨满法师的指示，这是天神的降谕，你不能拂逆天神……你若是冲撞了法师和天神，就连贝勒爷也救不了你……”
孟古姐姐终于被安置进了棺木，入殓合盖的时候，忽听海真厉声哭喊，竟摔开扶着她的两名嬷嬷，冲过来一头撞在棺木上。
“东哥！东哥！东哥……”他突然抱住我，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冰冷僵硬的瘦弱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已经没有了额涅，我再不能没有你……”
“格格。”葛戴轻声唤我。
身后二女躬身上前，在灵前跪下磕了头，而后才有一人对我说：“东哥还是听贝勒爷的话，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们照应。”
他浑身剧颤，偶有哽咽之声，却硬是强撑着没有放声哭号。我反而担心他郁结于心，会更加伤身，忙不迭的嚷：“你哭出来！你哭出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求求你哭出来——”
随着那一声沉重的“砰”响，她身子软软滑倒，殷红的血从她额头汩汩冒出。
那些侍卫似乎倒也认得我是谁，竟齐刷刷的暂停了脚步，纷纷朝我打千行礼。
太好了！要下雨了，我看你们还如何放火！
“住手！”我脑袋一热，直冲了过去，“住手！住手——”
放眼建州，叶赫部嫁过来联姻的女子倒也不少，但再也找不到比她俩和我血脉最近的人了。
顾不得梳妆，我身上仍旧穿着昨日的素服，于是忙忙的跑出门去，只见呜咽声，乐器声不断从孟古姐姐的屋门前传来。
第二日准备入殓。
“哈！”他突然傲然大笑，双手托住我的腰，将我腾空抱起打了个旋儿，朗声高喊，“东哥！你是我的——天下亦是我的——”
这就是殉葬？！
葛戴扑嗵跪在地上，哭道：“格格！这事你真的管不了。”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定睛细看，却是四个孟古姐姐屋里的小丫头，被一帮侍卫生拉硬拽的强行拖着走。
大萨满围着我跳神舞，另两名萨满法师则在左右敲打神器，鼓点声、摇铃声、念咒声，扰得我脑袋发胀，忍不住怒叱一声：“够了！”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静止，人人屏息观望。
抬头看天，乌云蔽日的天空中仍是霹雳雷光闪个不停，我不由茫然的喃喃自语：“为何还不落雨？”
柴堆中央是四个已经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的小丫头。
“格格！”
“额涅——”皇太极大叫一声，放开我激动的冲向灵柩。
我一急，忙喊：“站住！”
“回格格的话，奴才们只是奉命办事，要将这四个丫头抓回去。”
人命关天！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啪地声，云层摩擦着白亮亮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在四周劈下，这里没有避雷针，但凡堆砌得越高的东西便越是先遭了殃，霎那间人群做鸟兽散去，人们抱头尖叫着四处逃命。
萨满的舞步被我打断，齐刷刷的扭头向我看来，我目光一触到那些个画得五颜六色的鬼脸面具，心里没来由的一抽，脚下一软，趔趄着向前倒下。
“她们犯了什么过错？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癸卯年九月，年仅二十八岁的叶赫那拉孟古姐姐，在风雨飘摇中带着满腔的遗憾和不甘，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
“皇……太极……”
葛戴守在床边，面无血色的脸上挂着泪痕。
“不要固执……”说了一半，见我不说话，便对身后二女说道：“你们两个就只会傻站着吗？”
“额涅——额涅——”
为何这般熟悉？我曾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啪！”大萨满的面具掉落在泥泞不堪的地上，面具下是张骇然失色，五官扭曲的脸孔，他回过身手脚并用的爬到努尔哈赤脚下，大叫：“贝勒爷！是她！就是她——此女非此间凡人，顺应天命，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什么法师！什么天神！不要开玩笑了！
“是昨儿个贝勒爷亲自下的口令，命平日在福晋屋里服侍过的一干奴才全部随主殉葬……”
葛戴低声应了。
我直愣愣的看着，竟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了，脑袋里嗡嗡直响，眼前晃动的尽是海真那张惨白如雪的脸孔和一地殷红如砂的鲜血。
“你能不能留下来？”我涩涩的问，眼睛一酸，泪水禁不住掉得更凶。
“不能……烧死她们！”我颤抖着说，“这么做实在……太残忍了！不能……”
愚昧的人类！
木木的心上滑过一阵伤痛，眼泪不觉怔怔落下。
我抹去脸上的泪水，酸涩道：“没事。早知如此结果，我不过是奢求一问罢了。”
女真人的棺木与汉人不同，汉人的棺材是平顶的，女真人的棺材是起脊的，上尖下宽，跟起脊的房屋一样。红土色的棺木，帮子两侧画着山水花纹，云子卷儿，棺头画着云子卷儿和一对仙鹤，棺尾画着莲花祥云。
“不要离开我！不要……”
天色陡然暗下，围观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噫呼。抬头观天，厚厚云层压得很低，雷雨转瞬将至，我不由心里一宽。
“奉命？奉谁的命？”
当晚守灵，努尔哈赤原是要求我回自己原先的屋里去歇息，我挂念皇太极，自然不愿。他派人催了两三次未果，到得寅时二刻，竟带了两名妇人亲自来了。
渐渐的能看见那熟悉的屋脊，高高的墙头上挑着一幅尺宽丈长的红色幡旗，在阴凉的秋风中呼啦啦的四处飞舞。
时辰到后，孟古姐姐的尸身被人从窗户口慢慢抬了出去，海真追在身后凄厉的哭号，声嘶力竭，催人泪下。
话音未落，啪地声，一颗斗大的水珠砸在我眼睑上，我痛呼了声，忙低下头揉眼睛。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如何，但耳朵里却清晰的听到雨点声不断噼啪作响的砸落地面。
野蛮的，粗陋的习俗——殉葬？！
未等我看个清楚，便听一片竭嘶底里的哭声传来：“布喜娅玛拉格格！格格——格格救救奴才啊——”
这时大萨满击响抓鼓，身后两名萨满随即将事先预备好的火把点燃，我刚刚才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