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但为君故
唐海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外，不禁问道：“怎么忽然这么急，二爷的意思，马上就要动手吗？”
锦绣呆住了。
“锦绣，你发什么呆？”左震蹙眉看着她，难道她是不喜欢？
看着手心里这枚璀璨生辉的戒指，忽然想起在百乐门挂牌的第一天，丽丽就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不要以为跟左二爷跳了一个舞，就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就算凭着殷明珠那样的姿色，要当英少的嫂子，那也不过是个笑话。
这屋子，真是从来没有这么的热闹过。
“我娘生前，每到冬至都会做这个，我看着就学会了。”锦绣道，“不过自己做还是头一回，看我娘当时做的时候好像很容易，其实自己做起来，手工差远了。”
“二爷，那枚戒指的下落，已经查实了。”唐海来不及喘口气，先报上结果。
“有好吃的，正好饿了。”他咽了一口口水，舀起一勺就往嘴里送。
凌晨时分，天色渐渐从漆黑转向透明，天幕仿佛渐渐地开启。
“是，二爷！”唐海没敢再耽搁，答应一声就出去。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厨房里把煮粥的瓦煲端了出来，放在桌上。
她爱上，那个曾经在殷宅门口，远远站在英少背后的男人；那个曾经在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时候，都会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那个曾经隔着满堂宾客远远看过来，却一眼就叫她怦然心动的男人。
“二爷放心！”石浩一溜烟地走了。
“你又来了……”锦绣真的撑不住笑了起来，顺手给了他一拳，这才刚刚说到婚事，连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他就扯到哪里去了！
锦绣坐在窗前，看着桌上那页雪白信纸，手里的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在做什么？！锦绣大惊，这里还有石浩王妈他们一大帮人在眼睁睁地看着呢，他真是疯了。
“哦！”石浩恍然大悟，“我懂了。”
左震轻轻一哂，“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没有叫你直接去告诉他。”左震淡淡道，“你可以用点技巧，叫他自己无意间听到。”
天气越发的冷了，王妈在屋子里点了暖炉，石浩带了一帮兄弟在客厅里守着，说是二爷的意思，最近外头乱，前一阵子码头赌场百乐门都接二连三地出事，所以宁园的安全也要特别小心。
“那是因为没人陪他过节而已。”锦绣又缩回厨房里，“反正今天人多，六哥他们也在，还有我跟你，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多开心。”
桌子前面的锦绣终于扔下了笔，推开纸站了起来。算了，这件事，就以后再说好了，反正现在一时也见不到英少，也许过些日子，她就会理清头绪。
“二爷回来了！”她捅了捅石浩。
左震看着她，一个小饼都吃得那么心满意足，脸上笑得仿佛掩不住，眼睛弯成了一对小月亮。真的有那么好吃？他禁不住轻轻一叹，就为了博她一笑，不要说这几个小小的糯米饼，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法子摘给她。
而他最心爱的那个荣锦绣荣姑娘，两只手叉着腰寸土不让的模样，身上是件再朴素不过的淡蓝色布衫，还围着王妈那件老式大围裙，素脸上不见一丝妆，哪还像百乐门舞台上艳光四射的头牌舞|女荣锦绣？就仿佛是在明珠宅子外头，初次见她的模样。
麻子六还没有说完，左震已经一抬手拦住了他下面的话，“你先下去等我，我马上来。”
“过来，有东西给你。”左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拉起她的手，放在她手心。
大家正闹得欢，谁也没有注意左震已经在门口，锦绣还在吓唬石浩：“平常你们几个见了他都老鼠见猫一样，这回连一碗粥都敢跟他抢？”
“可是那个郭梓，据说一身功夫很棘手，我有点担心，万一要是不小心叫他溜了……”唐海有点犯愁，“二爷，听六哥说，你已经知道晖哥的下落，我们虽然不一定有把握，但晖哥出手的话一定没有问题。”
本来他是直接要进来的，可是刚到门口，就听见她低不可闻的轻轻一声叹息。所以他身不由己在门口停住了步子。
再过两天，就是冬至。
一回头，却赫然看见左震在门口。他——那是什么神情？似乎来不及遮掩，在她回头的瞬间，一闪而过。
一朵玫瑰红的烟花升上了夜空，刹那之间，半边天都染成了缤纷灿烂，照着他们两个映在窗玻璃上相拥的影子，那么缱绻，说不出的叫人心动。
左震再也不能不出来帮锦绣挡一挡，“锦绣，跟我过来。”
“和合粥，那又是什么花样？”
就在锦绣对着信纸发呆的时候，隔着一道半开的门，左震就靠在门口看着她。
王妈却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都已经是自己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听差了，以前也听外省的亲戚提过这个，说是新媳妇进了门第一年，冬至一定要做狮子果，而且上桌的时候一定要用新碗，叫做‘添碗添丁’——不知道有没有这说法？”
原来他不是那个意思。他送她戒指，不是一宗买卖，而是一个承诺。青帮的左震左二爷，就要娶百乐门的一个舞|女做妻子，这到底是一个笑话，还是个传奇？当初在百乐门那场名流夜宴上，明珠曾经因为戴了一条昂贵的项链，就被一群所谓名媛贵妇在背后耻笑，说她不过是向先生的一个情妇。人人都觉得，百乐门出身的女人，断断没有资格跟向寒川这样的人物在一起。
“说来有点复杂，这件事，跟华南帮的龙头老大韦三绍又扯上了关系……”
“二爷要亲自动手？”唐海一惊，“我刚才只不过是想要确保万无一失，其实就算二爷不出面，我们至少也有八九成的把握可以把郭梓带回来。”
左震回头看着锦绣，还没有开口，锦绣已经微微一笑，“你又要走了？”
左震进来道：“抢什么好吃的抢成这样？”
从始到终，她口口声声都是英少长、英少短，现在都已经成了他的人，居然还想着她的向英东！他心里已经是五味翻腾，可是偏偏要装作，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你没发现吗，这两天二爷的心情好得很。”石浩自顾自霸住粥煲，盛了一碗出来，“虽然碗小了一点，看在待会儿还有汤圆的分上，就将就一下。”
所以就算知道局势的动荡，知道外面的风险，她也只能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锦绣被他说得尴尬，转身跑回厨房，一会儿工夫又出来了，手里一个白色小碗递给石浩，“喏，这个给你，先吃少少没关系。”
左震回来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屋子里一片笑声，待进了门，看见门口挂着两只又圆又大的大红灯笼，喜气洋洋的红色灯影底下，石浩正围着一个粥煲，跟锦绣夺一只小碗；旁边的一圈兄弟和王妈都笑得合不拢嘴。
“是，二爷？”石浩紧走几步，趋上前来。
左震不理会她手脚并用的挣扎，一径直接把她抱上了楼，“砰”一声，用脚踢上了卧室门。
锦绣疑惑地看了看，这么精致的盒子，里面什么东西？轻轻打开来，不禁登时顿在那里。
当时的话，字字句句都还言犹在耳，可是她荣锦绣，居然已经变成了他左二爷的女人。
左震一笑，“沈金荣是什么人，一向都眼高于顶，只怕华南帮的势力他还没放在眼里。现在不惜把韦家的大小姐娶过门，倘若不是有事求人家帮忙，他何必下这么大的筹码！到后来闹成这样也未必是他预料中的，又或者他们演戏给人看，都不是没可能。”
锦绣也看见他看见，要挡住那张纸已经来不及，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再加上刚被糯米饼噎了一口，顿时涨得整张脸都红了。
石浩不大明白，“这……这什么意思？”
虽然她从来没有说，甚至不肯去细想，但是再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那一晚，她荣锦绣想要去找的那个人，其实是左震。
“不仅要带回来，而且要活着带回来，不能给他反应的时间。”左震道，“现在这种关口，稍微慢一步，死的就是我们，所以八九成的把握还不够。行了，别在这里嗦了，办正事要紧；你先去打点人手，通知所有场子都小心戒备，我随后到。”
锦绣怔了怔，他真的不在意？
石浩忍不住也凑了过来，趁她转身，偷偷打开盖子，顿时一股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
“这几天连川也是苦撑到现在，再加一点压力，他就会崩溃。码头出事那一晚，连川是内应，他当然知道来偷袭的人当中，有一个韩金亮。现在一旦我们抓住了韩金亮，他自然不会为了保住连川背后那人，死不招供；只要叫连川相信，韩金亮已经什么都供了出来，他一个人死撑着还有什么用？”左震悠然一笑，“他们的那条狐狸尾巴，怕是再也藏不住了。”
以后真不能让锦绣跟石浩唐海麻子六他们走得太近，才这么几天，他们已经混得一家人似的。
旁边围着的一班兄弟都禁不住哄笑了起来，锦绣涨红了脸，“是叫你留着肚子，待会儿煮好了冬至汤圆，给你最大一碗，堵上你的嘴。”
王妈笑着道：“原来锦绣姑娘你连这种东西都做了，真是花了不少心思……看做得多精细，小核桃刻的狮子头，长生果的身子，松子仁做的脚爪，这是跟谁学来的？”
可眼前烟花那么美，身后的怀抱那么温暖，就算只有这一刻，这一秒，仿佛人生也再没有什么遗憾。
楼梯上传来一阵轰隆的脚步声，不知道是谁，跑得那么急，锦绣跟左震同时抬头向门口望过去，来的却是麻子六。他上来太急了，满脸通红，呼哧带喘：“二、二爷……查到晖哥的消息了！”
长三码头。
“是。”麻子六打住了话头，转身下了楼梯。
“现在没找到。”唐海小心地答，“弟兄们几乎掘地三尺把上海滩翻了过来找，还是没找到。我们不敢再查，恐怕太张扬，传了出去打草惊蛇，反而搅乱了二爷的安排。”
石浩怏怏地放下羹匙，“原来这粥是专门留着给二爷的。”
她楼上楼下忙得团团转，这边厢王妈也看得眼花缭乱，“锦绣姑娘，你这是忙什么？忽然把屋子收拾得花团锦簇的。”
锦绣看着他出门，下楼，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脸上那抹微笑逐渐地淡了下去。她知道他为什么拦着六哥的话头，他不想让她知道太多，不想让她如同上次那样的担心。
“我叫你查那个戒指，只是确认这件事跟谁有关系。”左震道，“韩金亮只不过是个打手，他在不在都不重要。唐海，你直接去找华南帮的四当家郭梓，他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除了身手不错之外，没有一件上得了台面的本事。我们青帮出了事，他们华南帮的人牵扯在里面，就只能找他要人。道上规矩，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看他怎么跟你交代？”
可是那一天，她是心甘情愿的。她从未想过要换来什么，也忘了自己是舞|女，她跟他在一起，只不过因为他是左震。
左震怎么知道这东西？忽然想起，初来上海，在那个下雨天的教堂门口遇见他，他曾经带她去吃湖南菜，问起她想吃什么，她却点了这个婆婆饼。当时还叫他跟跑堂的伙计当场失笑，原来……到现在他都还记得。
“锦绣！”左震忽然打断了她，“嫁给我。”
“我不要这个。”锦绣“啪”的一声合上锦盒的盖子，“就算在百乐门，我也没要过人家什么东西，更何况是你左二爷？我有今天都是承你的帮忙，我的衣裳鞋子首饰有多少都是你送的，就算有那么一晚上……那也都算是应该的——”
“那些都不急。”左震一笑，拦腰横着把她抱了起来，“先上楼，我有话跟你说。”
第一次跟左震吃饭的那一晚，她就曾经对他信誓旦旦地说过：“你只是在路上遇见我，今天请了我吃饭，明天后天还可以请别人，都不过是偶然。过些日子你就不会记得今天说过的话，跟谁吃过饭……我也是一样。可是，当我走到英少身边，就算只是想报答，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觉，也希望能长久一点。这怎么能一样？”
“过节？！”王妈呆了呆，“我在这园子里头住了五六年，从来就没应过什么节，就算逢年过节，二爷还不是在外头喝酒打牌，难得回来也不过是洗个澡睡一觉就又走了。”
唐海道：“那边的气氛倒是少见的沉静。就只有前一阵子，沈家老二向华南帮韦家提过亲，反而好像韦家的小姐不高兴，闹着要退婚，还在外面打过一架。难道二爷怀疑沈金荣跟华南帮有关系？他们如果真的联手，怎么会闹成这样。”
左震道：“这件事瞒不过他们的耳朵，现在韩金亮已经不在上海了，是死是活都还说不好，他们也不会让你找着了他。”
安静的灯光照着她如画的背影，她从码头回来，连头发也没顾得上梳，一头宝丝幽黑的长发，铺在她素色的衣衫上。她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连他上楼的声音都没听见？
锦绣笑意更深，也没说话，拿起一只小饼咬了一大口——上海纵然有点心铺子，这样的点心，一定也是特别订做的。
完了，这下子，再也不用欲盖弥彰，大伙儿都知道她到底成了他的人。
从昨夜到现在，她在他身边，但想的都是另外一个男人。
“这算什么麻烦，不过就是挂几个灯笼，搓几个冬至圆子，再煮一锅和合粥就是了。”
真是从来没有写过这么为难的一封信。
“二爷的意思是说……”唐海试探地问，“难道沈金荣是为了跟英少争跑马场，所以不惜跟华南帮联手，要暗杀英少？”
是戒指。一枚美丽而优雅的戒指，在灯下熠熠地流转着明灿的光辉。在百乐门呆了这么久，她多少也是识货的，这样成色的钻石，这么精细的切工，只怕价值一定不菲。
他到底应该拿锦绣怎么办？英东是他的好兄弟，锦绣是他的心上人。
王妈抿着嘴乐了，“二爷心情好，都是荣姑娘的缘故，你可别惹恼了她。”
锦绣正要分辩，却一抬头，看见左震正在门口，带着点微笑看着她。
“我说的是，等这一阵子的事情过去，局面稍微安定一点，你就嫁给我。”左震慢慢重复了一遍。
在危急的关头，在来不及思考的那一刻，她急着保护的人，居然却不是那个她日日挂在嘴边的向英东！
锦绣迎了过来，笑着伸出手，拉他到桌边，“今天冬至，是和合粥。大家都还等着你呢，厨房里还有汤圆，你过来坐，我去拿。”
可是左震没有。他没有看轻她，也不肯慢待她，从她初到上海万般落魄的那一天，到她终于踏上百乐门大舞台的那一刻，唯一教她人情世故、唯一教她努力生存、唯一帮着她护着她的那个人，就只有他一个。
左震也没回头，还是看着窗外码头上的繁忙景象，货船停靠得一片连着一片，沿着码头一直延伸到江心，行人和扛包的运输工人摩肩接踵地来回穿梭。
“做什么？”锦绣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什么事，不如等吃过了汤圆再说，一会儿都凉了……对了，忘了把王妈做的小菜也拿出来。”她一边说，一边要往厨房走，却不料刚转身，右手已经被左震拉了回去，整个人都差点向后倒在他怀里。
石浩恍然大悟，呵呵地笑了起来，“原来荣姑娘想要二爷明年就‘添碗添丁’了啊？”
锦绣犹自收不住口，“我又不是……什么？”她忽然顿住了。犹疑间，似乎自己是听错了，他说什么，叫她——嫁给他？！
锦绣抬起眼，看着面前的左震，他沉默而专注，仿佛还在等着她的回答。鼻梁忽然泛起了一阵酸涩，片刻之间，好像有点看不清他的样子了……锦绣蓦然低下了头。
一时间那些温暖的记忆忽然都浮上心头来，再也忍不住会心一笑。就算他记得，上海跟镇江隔得那么远，他又从哪里找来这么偏僻的东西，给她解馋？居然还是热的。
锦绣手上有一只银色的打火机，他认得，那是英东的。其实那还是以前大兴洋行的陈经理送给他的，有一次跟英东吃饭，英东看着好，顺手就带走了……想不到今天会在锦绣手里看见它。
锦绣疑惑地打开，什么东西？有着这么熟悉的香甜的味道……“婆婆饼？”袋子终于打开了，两个糯米粉洒着糖桂花、煎得金黄灿灿的小饼出现在眼前。
“你明明知道，我一定会答应。”她笑了，仍然低着头，因为眼里真的好像有泪光，“在上海，胆敢拒绝左二爷婚事的女人，只怕真的还找不出一个来。”
她要写一封辞行的信，就算要走，也要跟英少有个交代；可是心里又隐隐地惭愧，欠他太多，都还没有还。踌躇良久，笔还是在半空里悬着，说什么？就说她真的就跟明珠一样，当年明珠爱上了向先生，所以跟他走；如今她荣锦绣又爱上了左二爷，所以连她也要离开百乐门？
“今天冬至，我在准备应节的东西。”她的声音带着笑，“以前在老家宅子里，最讲究过冬至，说是冬至大过年。”
另一手的手心里，是那只雕刻精致的银质打火机，握在手上沉甸甸的，也好像压在她的心上。事到如今，无谓再躲避什么，一直以来跟左震之间若即若离，欲言又止，不过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有一个英少的影子。
“立刻提审连川。”左震语气凛寒，“不要打，要吓。漏点口风给他，说韩金亮已经在我们手里，而且什么都说了。”
“砰——”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响，锦绣蓦然回头，却看见玻璃外面暗色的夜空里，乍然盛开一朵璀璨的烟花，正像一阵金色的雨点那样四散纷飞。还没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是一朵玫瑰红的烟花升上了夜空，刹那之间，半边天都染成了缤纷灿烂，照着他们两个映在窗玻璃上相拥的影子，那么缱绻，说不出的叫人心动。
她以为她会专心，可是她没有；当初自己说过的话，现在想来真是句句都那么讽刺。
就算他明明都知道，不过都是意料中的事，但是这一刻，雪白的素笺，漆黑的小楷，那么清晰醒目，好像能刺伤人的眼——他仍然忍不住当胸一震。
唐海接着报告下去：“这枚戒指，原本的确是锦江春的少东当给了荣贵当铺，三个月后当票到期成了死当，就被转手卖给了小东门赌场的刘胖子。有一回刘胖子输急了眼，拿这戒指押在赌桌上下注，结果输给了浦东华南帮的堂口主事韩金亮。”
石浩凑过来，好奇地打量几眼，“锦绣姑娘，刚才你说那个什么和合粥，是家睦人和的意思，这个狮子果，又有什么讲究？”
“这个太贵了。”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他什么意思？在百乐门里，客人送来的东西，她从来没收过，因为太明白在那里无论得到什么东西，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锦绣一大早起来，就跟王妈一起忙着打扫屋子，把座椅门窗都擦得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又缠着石浩，央他去外头买回一大束栀子花来，插在客厅里。
锦绣没留意他的神色，只忙着一头钻进厨房去，一会儿果然端了汤圆出来，除了汤圆，碗里还有核桃仁刻的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狮子。
“你不怕外面又传什么难听的？！”左震手一松，锦绣总算落了地，慌张地埋怨。上次他不过是在百乐门出手帮她应付了一个无赖，外面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左二爷在舞厅争风吃醋，为了争一个舞|女不惜跟人家动手。虽说这回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但这种事，传了出去，最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流言。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婆婆饼就只有老家那个小镇子里的点心作坊里才有，就连她，也有很久没有尝过了。其实这是明珠小时候最喜欢的甜食，但在那时候，大娘那么凶悍，就连偶尔吃个这样的婆婆饼，也是难得的奢侈。
左震进来，递给她一个纸袋，“给你的。”
这么多天来，最担心的是邵晖的生死，最顾忌的是他已经落在对方的手里，就因为这个，他一直按兵不动，等着对方的动静。一旦找到了邵晖，从这一刻开始，一直处于守势的青帮就再也没有顾忌，出手反击的时候已经到了。
“这个，是狮子果。”锦绣把托盘放在他面前，“给你做的。”
说到这里，左震回过头，“石浩，你过来。”
锦绣轻轻靠在左震肩头，这一刻，心里无限踏实，好像这一年来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酸楚，都在这个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可是又觉得自己仿佛是做梦，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就无端端地觉得害怕，怕一睁开眼就发现不过是好梦一场。
锦绣的脸又开始红上来，“什么、什么添碗……我怎么都不知道？”
“原来你也有这么聪明的时候。”左震一笑，轻轻拥她在怀里，“这就好，将来我们的孩子，总算不会太笨。”
左震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镇江买回来的，上海也有点心铺子。”
唐海手里拿着一叠当铺和赌场的票据，匆匆奔进了左震的办公室，推门进去，看见左震站在窗前，石浩站在他身后。
石浩正忙着往嘴里倒粥，“味道还真是……咳，咳！”他呛着了，顺着锦绣的目光看向门口，顿时放下了手里的碗，“二爷。”
她的手细腻而温软，刚做过点心，还带着糯米和糖桂花的一丝甜香。
左震点点头。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不能再回百乐门。英少跟左震，她只能选一个，不，她其实已经根本就没有选择。
“这样也算解释得过去，但现在还不过是推论。”左震看了他一眼，“你现在第一件要办的，就是先扣住郭梓，他跟连川，至少要有一个吐实话，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跟他们耗着。只要郭梓顶不住，你的推论是对还是错，立刻就会有结果。”
“我们当中，有他们的内线，我们的一举一动，也许随时都在他眼里。所以我们不能给他打探和联络的机会，一有结果，立刻就要动手。”左震说到这里，又问了一句：“对了，这一阵子一直叫你派人盯着沈金荣，他那边没什么动静吗？”
他送她这么昂贵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初七那一晚，在码头的那一夜？她陪他一夜，他送她钻石的戒指。
“是石浩在园子里放烟花。”
“邵晖还有邵晖的安排。”左震只一语带过，“石浩审连川，麻子六还要守着宁园，咱们这个时候的确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算了，你先去安排，带着人堵住他退路，剩下的我来办。”
真是心乱如麻。
“还不赶紧去办。”左震话音未落，石浩已经转身，他再叮嘱了一句：“一有结果，立刻来报。”
“其实就是松仁、果仁、栗子仁、薏仁，加上糯米、百合，一起煮的粥，意思是‘家睦人和’。难道上海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这石浩！那么大的一碗汤圆，怎么就没有噎着他……锦绣已经连耳朵根都烧红了。就算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也用不着说得这么直接、这么大声吧？连聋子都听见了！
锦绣闷在厨房里不知鼓捣什么东西，已经半晌没出来，听见王妈问，才从厨房里探出脑袋，用簪子胡乱盘起来的头发不知几时掉下来一绺，也顾不得别上去，额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脸上红扑扑的。
“这么小？！”石浩张大了嘴巴，“荣姑娘，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小的碗，是逗猫的吧？”
“咚”的一声，一颗硬邦邦的栗子仁飞过来，不偏不倚打在他额角，石浩叫了一声，刚抬头，就看见锦绣笑盈盈站在面前，“就知道你会偷吃，再不拦着点，等二爷回来，整锅都没了。”
昨晚在码头，她并不后悔，绝不后悔，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不住英少。这种对不起他的感觉，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而是从那个冒着大雨赤着脚飞奔向七重天的夜晚，就已经一日比一日深地压在心底。
锦绣再叹一口气。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要报答英少？是谁说过，为了英少什么都愿意做？明明她当初喜欢的是英少，她为了英少才踏进百乐门，为了他不辞辛苦地学着跳舞，也为了他才不惜代价要成为百乐门的红牌……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咳！”锦绣吃得急了，差点噎着，左震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却一眼看见桌上一叠雪白信纸，上面白纸黑墨清晰醒目的两个字：英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