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夜东风看摧杀
思及那双幽冷的眼睛,昀凰松了口气,疲惫地环视四下,陌生的东宫寝殿仿佛也浮动着一缕幽冷,如同那人身上气息。
他竟不避,脸颊脆生生挨了这一掌,白皙如玉的肌肤红印立透,唇角也渗出一丝鲜血。昀凰用力太过,手腕也震得一阵剧痛,却见他低低笑出声来,舌尖将唇上鲜血舔去,仿佛舔舐着甘美之极的味道。昀凰看得胸口一阵翻涌欲呕,这比女子更冶丽的容貌看在眼里,竟是如此诡谲怕人。
齐皇目光变了变,终是缓和下来,“你皇叔可好?”
她也从不曾当面唤他一声父皇,直至他死在她心上人的剑下,头颅高悬宫门。
齐皇深邃目光掠过她双手,再移上眉目,只觉她未施脂粉的唇颊异常苍白,“这一路受了不少委屈,往后好生将养身子。”昀凰屈膝奉上茶盏,垂眸含笑,“谢父皇垂顾。”
父皇。
殿上百官齐集,他应在最显赫的一处。
日光照耀雪地,正映得满庭玉树琼枝,些微碎雪被风吹得漫洒晴空。昀凰一步步踏出,繁重华服拖曳身后,似谁的手依依牵扯,不舍她越走越远。
太子骇然惊退,颈上热辣辣已被她贝齿碰到,再慢得半步只怕要血溅三尺。昀凰双手被缚,一时立足不稳,倚着屏风跌倒在地。
他越是意态亲近,越令她周身不适,仿佛从前看西域进献的女奴舞蛇——艳丽的毒蛇吐着红信,在女奴赤|裸上身爬行,极尽盘曲缠绵,却也森然到极致。
一条厚厚红毡从轿前铺至阶下,宫人撑起金翠宝盖,左右搀扶着太子步下暖轿。
昀凰一惊,来不及顾全礼数,只得素面朝天,常服迎出宫门。
皇太子华服璀璨,容色映雪,恍似神仙中人。
龙蟠朱梁,凤翔云阙,磅礴耸峙的宫城如在九霄。
死而复生。
关于太子妃的离奇传言遍传京中,有说她降生之时有凤凰凌日,有说她是九天玄鸟应命降世,历经数劫不死。许多人相信,此番迎娶太子妃,令太子殿下多年病症不治而愈,可见太子妃乃皇室之幸,必能为天下带来太平福泽……
“商妤……”
“殿下多虑了。”昀凰索性抬眸迎视,“妾身只是有恙未愈,不便侍候殿下……”他蓦然欺近,几乎贴上她身子,“我若定要你侍候呢?”昀凰僵了一僵,心中似被扎进一根刺,手足也渐渐发凉。他的身子已紧紧贴了上来,将她迫至身后屏风,无处可退,“你知道终日装痴做傻,任人耻笑,三年不近女色是什么滋味?”
昀凰垂眸而笑,正欲开口却听殿外通禀,太子殿下回宫了。
如此良辰吉时,如此庄重大典,初入北朝的皇太子妃却晕倒在天子殿前——恰在玉阶尽头,离金殿不过十步的地方,似一片轻飘飘的云絮堕下天阙。
金殿之上众臣匍匐,玉阶之侧万众俯首,身后华盖羽扇相交,储君与储妃相携走过的地方,连尘土也变得高贵。殿上钟磬长鸣,礼乐奏响,浑厚钟声远达九霄。
昀凰未料到在这般仓促境地下面见齐主,一时有些戒备,待抬眼看清老者面容,更觉怔忪。
睁开眼来,却是这第一个念头浮现心底,恍然以为再世为人。
女官嗫嚅道,“殿下,殿下不在宫中。”
再度相见,昀凰与他四目相触,寒意直入心底——那初见时死水般的一双眼,此刻已全然变了。皇太子含笑向她伸出手,五指如莲花,眸色似琉璃。
昀凰脸色倏然变了,来不及挣脱,只觉男子身躯的灼热已透衣而来,手腕蓦然被他拽住,强行探向他身子……
昀凰退开一步,“殿下,妾身有些乏了,请容妾身告退。”
昀凰愕然,只怔得一瞬,忙屈膝跪下,“臣媳参见父皇。”
宫娥医女鱼贯而入,却不见商妤踪影。
太子与太子妃跪送齐皇起驾离开东宫。
“贱人!”太子抬脚踢了上去,一手将她拽起,重重抛在床上。
她缓缓抬头,眼中戾色大盛,猝然张口朝他颈项咬去。
昀凰自嘲一笑,想来他也是不情愿的,如此倒省却了尴尬,但愿彼此心照不宣。
轿中铺设波斯绒毯,薰有异香,四角各设错金暖炉,中间贵妃榻上铺了整张白色虎皮,那风姿绰约的男子斜卧其上,容色比女子还冶丽三分。
深宫高墙,一望相隔,父亲的容貌却早已模糊。
齐皇环视殿前,温言问道,“尚旻呢?”
“可惜朕已老了,这太平盛世的冀愿只落在尚旻头上。”齐皇深深看她,慨叹道,“尚旻宅心仁厚,只是他久病初愈,性情多有孤僻,只怕要令你多受委屈了。”
太子妃入宫前的更衣之礼,便在众命妇惶然束手的环视下,由商妤一人完成。
碧绡账,锁烟罗,四下沉谧宁和,隐隐有暗香浮动,想来已身在东宫寝殿。昀凰静静躺着,依然周身无力、头痛欲裂,神智却异常清明起来。连日里浑浑噩噩心思,俱都沉下水底,浮上来的反而愈加清楚明白。望了顶上烟罗碧纱,不想出声,不想动弹……碧色是她厌恶的颜色,如同辛夷宫外的修竹,绿惨惨令人不耐。
左右宫人黑压压跪倒一地,“万岁万万岁。”
黑暗里迷乱喘息声声起伏,男子的呻|吟妖娆蚀骨,除此再也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人的癫狂。甜靡气息里,隐隐有一丝血腥泅散……孽欲里起伏,摧折中颤栗,湮没在无底黑暗中的女子胴体,惨白如陵寝里开出的花,分明是活色生香,却比死更僵冷。
竟是这样一个平凡老者,有着温暖慈祥目光,看她仿如看一个孩子。
北齐风俗不同南人,南边讲究礼数避讳,新妇未入门前不得与夫君相见;齐人则沿袭先祖剽悍遗风,至今犹是新郎亲自上门,以马背载得美人归。今日太子上门亲迎,马背换作鸾驾,以示皇家庄重。
那颀长身影翩然而至,行走间广袖飘举,衣带生风。
如云扈从、耀目仪仗之中,昀凰一眼便望见那十六乘蟠龙平金顶暖轿。
鸾驾徐徐驶入宫城,将世人目光尽抛在尘土之后。
皇上呵呵而笑,俯身搀了她起来,掌心宽厚温暖,“太子妃不必拘礼,朕顺路过来看看,不想还是惊动了你。大冷天不要跪在地上,起来说话。”
天色已入暮,远远只见数盏宫灯逶迤,一行人来得匆忙,并无华盖羽扇随行。
昀凰茫然低头,察觉自己已轻易唤出这两个字。
女侍禀称商妤被皇后召去了坤和宫,还未回返。昀凰蹙眉沉默,耳听得女侍絮絮叨叨,说她风寒积郁,病势汹汹,已昏迷一日一夜,急坏了殿下云云……昀凰蓦然回过神,记起那幽恻恻的目光,心口生凉,“殿下何在?”
商妤轻轻挑起最后一缕发丝,以珠钗斜绾入鬓。
昀凰漠然凝视镜中女子,仿如看着一张陌生容颜。
然而眼前,却是她将称之为父的人——素昧平生的齐皇,雄霸北方大地的君主。
候在外头的内臣近侍,被这骤然而至的艳光惊得忘了跪拜。
仿佛要让齐皇看出这新婚燕尔的情浓,太子转头望了昀凰,眼似春水流波,隐隐含情。
如云青丝梳做高髻,绾以五凤朝阳珍珠冠,左右各垂牡丹璎珞;雪肤凝琼,眉匀深黛,额点朱砂,颊贴花黄;五层繁复朝服裹了纤弱身子,仍显出单薄。
不必一睁眼就对着新婚夫婿,着实万幸。
齐人尚白,以白色为尊。光润汉玉砌出高大的白色巨柱,一列列耸峙天阙,千步白玉长阶直达金殿,由下仰望不见尽头,仿佛直耸入九天云外。
然而昀凰只觉得累。
他冰凉手指滑下她腰间,将衣带重重一扯,玉扣断开,腰间环佩散落一地,明珠四下滚落。昀凰抬手欲掩住衣襟,却被他狠狠钳住手腕,衣带随之捆绕上来。
繁复朝服一路拖曳,珠玉累累沉沉,这玉阶又似永远走不到尽头。凤冠垂下珍珠流苏、花钿步摇,一步步晃动,恍惚令她想起旧时宫中的灯影,又似那日竹舍里日影光色,晋王的冠缨垂晃眼前……仿佛是他拂在她脸上的印记,总也挥不去。
该来的时刻总是要来,处处是大红喜色的东宫内殿,只剩新婚的太子妃与太子二人相对。他缓步来到她面前,衣摆的绛紫龙纹映入眼底,昀凰垂了眼,避无可避。
一只冰凉的手将她下巴抬起,淡淡语声和着他的气息拂向耳鬓,“看来父皇很喜欢你。”这奇异笑意比他诡谲目光更加令人不适,昀凰转头避开他的手,勉强一笑,“妾身惶恐。”
然而商妤被皇后召见了去,直令昀凰心中七上八下,当即起身,不顾医侍劝阻,执意往中宫觐见皇后。刚刚梳洗整齐,就见宫人匆忙进来禀报,说皇上已起驾往东宫来了。
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老人,有着同样霜白的鬓发。
“嫌弃是么?”他犹带血迹的薄唇弯成妖冶一笑,“为何要嫁与我这般废物呢,岂不知你的夫婿是个痴癫之人,比不得晋王风流瑞王英武……如此佳人,甘受委屈,究竟是皇后的位置太诱人,还是你在南秦已无处可去?”
只是那人不会这般温厚地笑,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模糊记忆只停留在那双抱过她的大手。
锦帛裂,鸾烛灭。
东宫车驾已时入城,仪仗浩浩荡荡在前,太子妃鸾驾随后。虽已洒尘清道,百姓仍远远争睹,追随在仪仗之后,万人空巷的声势已是多年未见。哪怕遥遥望见鸾驾宝顶一点金碧之辉,也令群情翻沸。
昀凰脸上血色在霎时间褪尽。
昀凰略怔了怔,才明白是问太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迟疑神色落在齐皇眼里,令他蹙起浓眉。“太子殿下不知父皇驾临,未能接驾,臣媳万分惶恐。”昀凰温婉低眉,将问话揭过。齐皇心中了然,再看她隐忍容色,不觉叹了口气。
“皇叔身子安好,只是不惯长居京中,打算明日便上表请辞,动身回封邑去。”太子语声轻缓,听在昀凰耳中却是莫名诡异,只觉他与初见时判若两人,非但看不出半分痴癫,更显出谦谦君子风度,竟让她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而这一对父子,看似父严子孝,却也透着别样的疏离。
齐皇见了太子,面色微微沉下,“这是去了哪里?”
太子端端垂首,神色异常恭谨,“禀父皇,儿臣探望皇叔归来。”
“太子妃启驾——”
床帏里传出微哑语声,将守候榻前的宫人惊起,“太子妃醒了!”
宫人奉茶上前,昀凰起身接过,亲自斟茶。
昀凰仰脸而笑,日光幻出无数光晕飞舞,将身子轻飘飘托起……宫阙万间如云砌,分不清是往昔还是今朝。从南至北,万里迢迢,去国离家,也不过是从此处到彼处,天子殿上悲欢生死俱都一样。一时间天旋地转,碧空晴云入目,身侧携手之人朝她俯下身来,深凉的眼眸一瞬不瞬望住她,仿佛是玩味,又仿佛是讥讽。
齐皇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哈哈大笑,“朕就知道你们南人心思最是曲巧,不似北人鲁直,日后朕的皇孙必各有所得,融南北之长!”他笑得爽朗,见年轻的皇太子妃含羞低眸,越发心中快慰,“朕有生之年,惟愿南北永休干戈,互通所有,各取所长,过一世安平祥和。”昀凰笑容稍敛,从容迎上齐皇目光,“父皇仁厚为怀,皇兄所思亦是如此。”
北齐国主年过五旬,面容却显得苍老疲惫,浓眉下一双深目蕴满笑意。看似个平常老人,脸色蜡黄,眉目间带了七分病容,已瞧不出与太子之俊美、晋王之倜傥相似的痕迹。唯有唇角深深笑纹,显出一分似曾相识的温厚……那依稀是瑞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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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转身,他便迫近过来,吃吃笑着,“果真怕了我?”
听得太子说诚王要离去,齐皇默然半晌,似有意分辩着什么,“他这又是何必,朕还想着过两日召他入宫好好叙上一叙……”太子并不答话,齐皇见此也转过话头,温言嘱咐昀凰好好休养,斥太子不可怠慢了她。
“放手!”昀凰惊怒,手上如被炭火烫到,猛然间涌起浓烈嫌憎,想也不想便是狠命一掌掴了上去。
昀凰垂下目光,心神微微恍惚。
一字字都是寒冰侵人,昀凰怒极反笑,嘴唇颤颤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坐下说话,朕不喜拘礼。”齐皇摇头笑笑,“你莫像尚旻一般处处怕朕,老朽如此,有什么可怕。”昀凰妙目流波地望了他,“臣媳曾听闻北地有奇姜,百岁不朽、老而弥辣。”齐皇诧异道,“有这等奇物?朕到未曾听说。”昀凰浅笑,“或是杜撰之物,未必真有,但这般人物今日已得见了。”
玉勾零落,烟罗狼藉。
他看着她惨无人色的面容,越发笑得舒畅,狠一发力将她双手用衣带紧缚,带子深勒入肉。这次她不再挣扎,木然任凭摆布,好似手上觉察不出痛楚。他一手滑入她衣内,俯身在她耳边曼声低语,“春宵苦短,不知太子妃是怎生尤物,何以让你皇兄神魂颠倒……”
看这情形,昀凰只道是齐皇御辇还在后面,却见为首一人已大步来到殿前,是个身形清瘦的老者,一袭灰袍宽袖,乌簪束发,看似寻常不过。
“住手!”昀凰挣扎怒道,“殿下是堂堂储君,妾身亦是一国公主,殿下就不顾及两国体面么!”太子停下手,冷冷笑了,“你在南秦艳名远播,彼时秽乱宫闱肆无忌惮,今日嫁了人,倒想起还有体面一说?”
他的手又贴上她脸颊,凉凉的滑下颈项,“惶恐什么,是怕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