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啼鸟惊飞恨未央

    看在昀凰眼中，却是熟悉不过——这老者浑身透出腐气的阴柔，恰是个年老的阉人。

    商妤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却见长公主从容起身，没有丝毫迟疑瑟缩，只在下车时扶了扶她手臂。商妤心中一紧，知道她若不是虚弱到极处，不会主动伸手让人搀扶。

    雪夜深宅，原已是落魄废人的诚亲王却突然现身。

    两盏灯笼在前穿廊过阶，一路曲折，将昀凰主仆引入寒竹掩映的深深院落。

    商妤已然呆若木鸡。

    冷不丁她突然开口，惊得宫女手一抖，玉簪摔在地上折成两段。

    少年时，她曾愿意折寿换取一副美好容貌，以为所有的不如意，皆是因为她不够美貌。

    南秦胤帝震怒，遣北方行营驻军为前锋，由昭义将军何钺统领，以裴令显为元帅，率左右军出居远关，发二十万大军迎击乌桓。北齐援军与武威将军部众汇集，从北路进击，截断东乌桓粮草要塞，铁蹄直捣王庭。

    这尚尧二字，却令云湖本已灰败的脸色顿时泛青。

    诚王一时惊怔，随即目光转冷，独目中精芒闪动，“本王眼拙，令太子妃见笑了。”

    她言语柔和，明锐目光却将他定在原处。

    “说，尚尧现在何处！”骆后眼中瞪出血丝，云湖公主见此，再也无法忍耐，“五哥……五哥他被父皇禁足在王府，待罪候审。”

    宫女扑通跪倒，颤抖着将簪子托在手心。骆后拿起一截断簪，叹了口气，“钧儿说我戴这簪子最好看，你为何偏要摔断这一支？”

    老者缓步来到车前，振衣叩拜，始终一语不发，连同两个僮儿都没有半分声息。此处山林静谧，私宅幽深，夜色森然迫人，只剩她二人孤立无倚，比身陷乱军更可怕。

    长公主却一动不动，直面眼前杀戮，不曾眨眼。

    日夜奔命，车中逼仄窒闷，遥遥无尽的前路几欲让人发疯。

    从后面看那老者，商妤只觉他步态细碎蹒跚，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而他，竟只有半张脸。

    他缓缓步出，朝商妤欠了欠身，头发披散两肩，并未着簪。

    只有见惯死亡的人，眼中才有如此冷寂。

    又该歇脚休整了么，商妤自恍惚里惊醒，动了动僵直的头颈。

    另两位随嫁女官以及那些宫人婢女，都被留在了叛军将至的行宫……如今是死是活，商妤不敢深想下去。长公主抚着身上紫貂裘，微阖了眼，一语不发。

    她姓商，确也算不得沈氏，只是同样生就沈家人的执拗。

    骆后倚着妆台，冷眼看着战战兢兢的诸人，手上犹自沾着鲜血。云湖公主快步上前扶住她，被她猛地拽住手腕，赫然便是五个血印。骆后眼里闪动笑芒，恨声里透出快意，“他们如何害死他，我便十倍奉还，一分也少不了！”

    “父皇令右卫尉追查，在行宫废墟找出三名受伤未死的女子，其中两人是南秦长公主随嫁女官。”云湖公主一字一句说得艰涩，“五哥说，哥哥是死于乌桓人之手。可这女子供称，当夜亲眼在行宫见到内侍行刺，哥哥和长公主都罹难当场。乌桓人尚未攻入，行宫已被纵火焚烧。五哥是第一个赶到行宫之人，他的话与女官之言相反……”云湖公主说不下去，将嘴唇咬了又咬。

    虽是沈觉亲自举荐，听说却是她自己向他求恳的。

    御医与众宫人俯跪在地，汗出如浆，气不敢喘。连云湖公主也被骆后目光所慑，低头见手腕上几个猩红血印，竟似被火烙烫。“他们害了我的钧儿……可惜，我还有一个儿子。”骆后语声嘶哑，似哭还笑，“你，让尚尧立即入宫见我！”

    瑞王的鲜血溅上车壁，长公主颊上也溅染猩红。商妤眼睁睁看着一切，直至瑞王僵直身体倒向长公主，才猛醒过神来——瑞王的身子抽搐，咽喉血如涌泉，眼前就要扑倒在长公主身上，后领却被皂衣内侍提住。

    到第三日商妤已没有心思默记路途方向，因为长公主终于病倒——周身滚烫，日夜昏睡呓语，像是极重的风寒。如此境遇，落在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上，她却始终不曾慌乱失措，静静撑到这时才终于病倒。唯有商妤知道，她独自捱过多少不眠深宵。

    昀凰含笑迎向诚王，直视他半面狰狞半面倜傥，那独目灼灼，却如烙铁落在身上。

    随嫁女官务必熟知北齐宫廷人事，来此之前，她自以为将皇室脉络、纷杂族系，浩繁人名烂熟于胸。偏偏当面相遇，却忘了这位身份殊异的诚亲王！

    只这模糊一眼，商妤险些昏厥过去。

    商妤见长公主抬步便要入内，忙将她袖子暗暗一拽。此间处处透着蹊跷，不知里边那人是敌是友，岂能让长公主轻易涉险。不待昀凰回头，商妤已挺身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云湖公主越发惶急，“一定不会是五哥，我们一起长大的，往日他最疼哥哥和我，处处谦让回护，从未对您有半分违逆！母后，你一定要信他，如今我们只剩五哥一个了，若连他也不可信，我们，我们……”

    自瑞王的噩耗传回，骆悲痛过度而昏厥，醒来后一连数日不曾开口说话。皇上来了、公主来了、御医来了……她只是一副空洞洞眼光盯着人看，也不悲泣，那眼光好像带着毒，看谁都透着恨意。御医说皇后身子安好，只是悲痛过度，暂时迷了心窍，只能待她自己清醒。

    密不透风的四帘隔绝了外间明暗，也不知是昼是夜。急驰的马车似乎永远不会停下，也不知将要驶向何方。颠簸起伏在崎岖路面，如风波里的一叶舟，耳边除了马蹄得得、车轮轧轧，便只有车夫的叱喝与后面沉闷齐整的铁蹄声。

    车帘掀开，眼前高墙飞檐，玉壁雕梁，积雪厚厚堆在石阶上。

    妆镜里，骆后还未上妆的脸异常惨白，两颊凹陷，眼眶比颊上胭脂还红。她浓密长发黑沉沉掬在梳头宫女手中，两鬓却已是灰白。适才宫女执了玉簪，迟疑要不要遮去髻间一缕白发，不觉向镜子里多看了两眼，却撞上骆皇后质问的目光。

    正值元宵新岁，又逢太子大婚，不日大赦天下。太子妃入京之日，将设下举国欢宴，臣民同庆，三朝不息。连日大雪纷飞，也遮不住帝都上下一派喜气祥和。

    起干戈，裂玉帛，血溅喜红，一夜噩耗惊传。

    原来这才是正主，果不负绝世之名。

    北齐皇叔、国主一母同胞的幼弟、太子的叔父——万万想不到会在静夜深宅遇见这个人，商妤心头骤然抽紧，脑中空茫，呆望这半面亲王，凉意渐渐爬上背脊。

    “别看！”长公主苍白了脸，蓦然将广袖一扬，遮住她的眼。可是已经迟了，商妤眼尾余光堪堪扫到皂衣内侍回转刀锋在瑞王颈上一抹，那头颅拎在手中，身子却轰然倒下……

    直至千里飞马铁蹄，踏破瑞雪祥日，一路狼烟南来，火漆急报入宫。

    远在行营的晋王连夜驰援，却被乌桓人阻挡在关隘，与之激战至天明，终于击退强敌。行宫已遭攻破，南秦兵马护送昌王退守凤鸣关，太子妃由北齐侍卫护送避难，与太子途中失散，不知所终。东宫侍卫一路浴血，折损六百精骑，终于护送太子至定南关，安然脱险。

    “你很好。”长公主疲惫地笑笑，“可我对你无恩无惠，值得舍了性命陪我这一遭么？”不待商妤答话，她径自哂笑，“真真冤枉。”商妤张口，原本一句话冲到唇边，却还是忍了回去，木然半晌，只低头道，“奴婢不是沈家人。”

    他盯着她平庸容颜，眼里有如释重负之色。

    骆后身子纹丝不动，目光却移下，瞧着地上两截断簪，幽幽说了声，“捡起来”。

    仿佛后面有啮人猛兽追赶，又好似有恶鬼索命。

    那人脸色转寒，独目里透出恼怒。

    门后步出一名灰衣老者，身形佝偻，似乎年岁已高。护卫首领朝他屈膝行礼，态度十分恭敬。老者略点头，迟缓地摆了摆手。护卫首领俯首告退，上马率众而去，如来时一般迅捷无声，转眼隐入黑暗。

    马不停蹄赶了五天五夜，竟是这样一个去处。商妤顾不得心中疑虑，回身见长公主已醒来，正蹙眉凝望那宅门，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是忧是喜。

    宅门戛然而开，两名白衣僮儿挑着碧纱灯笼，左右迎上前来。

    并不宽敞的车内，只剩商妤贴身随行，与昀凰缄默相对。

    ——北齐叛党与东乌桓人勾结，趁喜庆之隙，三万铁骑夜袭秦齐边界，火焚凤鸣行宫。正值宴后酒酣，八千皇家护卫与南秦送亲使所率五千轻骑猝不及防，力寡难敌，致使皇太子与太子妃身陷乱军。

    人人皆有苦衷，于外人，皆不足道。

    马车摇摇晃晃也不知驰行了多久，待长公主睡着，商妤还是脱下外袍覆在她身上。即便病中憔悴，这沉睡的容颜仍有夺魄之美，同为女子的商妤也忍不住凝视良久。

    “尚尧有何罪？”骆后脸色陡变。

    原本巫蛊之术是宫中大忌，但惨祸已然酿成，国主虽是盛怒，念及手足之情，也不忍追究。高太后被送往汤泉行宫静养，再未回返宫中，诚王多年来幽居养病，不见外人，渐渐被外间遗忘。

    云湖脸色一变，忙将她按回锦榻，飞速扫了身后御医宫人一眼，在她耳畔压低语声道，“母后，小心耳目！”骆后大笑起来，目光森森扫过左右，“怕什么？你以为我不开口，他们便罢手了？左右是一场你死我活，不如来个痛快！”

    不知世间是否真有鬼魅，然而那一夜的刀光，已同洗不去的血腥气一起缠进心头。

    商妤已抢先迈入院内，见一人负手立在中庭，夜色模糊了面貌，惟觉广袖飘飘，素衣纤尘不染，竟有说不出的清冷孤洁——莫非这便是晋王，商妤惊疑望去，黑暗里，只听他语声低哑涩砺，“路途辛劳，委屈殿下了。”

    昀凰哑然笑了，转头倚着车壁不再说话。

    左右宫人眼睁睁看着骆后将那断簪插入宫女眼睛，霎时惨号声起，年少的宫女倒地翻滚，哀叫远远传出，惊得暖阁金笼中豢养的百鸟扑棱楞惊飞。惊骇万状的宫人不敢近前，任凭那鲜血迸流的宫女在地上翻滚挣扎，直待御医和云湖公主赶来，才将她拖了出去。

    再看那两名僮儿，颈上都有一样的疤痕。难怪这宅中寂静得没有人声，原来全是用的哑奴。

    五天五夜驰骋下来，不见分毫倦怠，竟似铁铸钢浇的汉子。

    起初商妤还觉惊恐万状，时刻戒备着随行的护卫，唯恐这些来历不明的齐人对长公主不利。

    东乌桓十万大军随后压境，驻扎凤鸣关下，转而奔袭南秦，两日内连进五百里，烧杀劫掠无数。北齐叛军分兵北上，遭晋王及武威将军围剿于平度关，三万前锋殆尽。

    商妤抚上自己早已失去柔润的脸颊，眼里浮起自嘲之色。

    虽是偏僻侧门，里头曲廊影壁，玲珑周转，竟大有乾坤。

    见过那月弧般的刀光之后，身量矮小的护卫首领在商妤眼中再不是木讷的，原先的木讷错觉，原来是“死意”。

    入夜时已进入城中，车外隐约有灯火人声，不久似又出了郊外，桥下流水潺潺，道路盘旋。长公主醒来了一次，恹恹无神望住车壁，拥紧了身上紫貂裘。商妤以为她冷，忙要脱下自己外袍给她。长公主却摇头，定睛看了她片刻，哑声道，“沈家人，都生了一副不通窍的心肝。”

    那百余铁骑都换了寻常服色，个个弯刀长弓，盔罩软革面甲，只露一双锐眼在外。

    宫女面无人色，张口正要告罪求饶，陡地见骆后回转身来，抬手掠风，眼前骤然一片血红，连痛都来不及痛，便看见鲜血溅出，镜子里的自己双目圆瞪，一只眼窝直插着半截断簪。

    里边有朦胧灯光，将一个黯淡人影投在阶下。

    骆后好似并未听见她的话，连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

    而她藏在心中的隐秘，却连商妤也不知晓，不知她还忍耐着多少，又承受着什么。

    僮儿挑灯在前引路，大门在身后沉沉合上。

    从早到晚都在马车中颠沛急驰，间或停下片刻，人马修整补给，不到半炷香光景又匆匆上路。

    放眼远处寒山深旷，雪夜寂静无声。一座宅邸依山而筑，看似寻常人家，却透着高华气派。门口挑着两盏灯笼，细绢绘淡墨兰花，古雅清幽，仿佛世外高人隐居之所。

    夜风扑面如刀，就连北国的风也是凌厉无情的。

    商妤错愕，这人竟将她认作长公主？

    ※※※

    奔命途中，无医无药，连静卧休养也是奢望。

    宫女呆望着镜子里骆后的脸，骇怕到极处竟忘了跪下。

    老者侧目看过来，只一眼又低下头去，那光亮正正照着，昀凰明锐目光扫过他颈上骇人疤痕——那是哑奴的标记。宫中有两种哑刑，分为割舌与斫声。被割去舌头犹能发出含混呼喊，斫声却是切开咽喉，挑去经络，人就全然哑了。

    ——原来她并不如传闻中美貌。

    究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抑或是另有暗棋……晋王此刻又在哪里？

    云湖握住她手，似劝慰骆后，又似在说服自己，“太子也被禁足东宫，父皇还在查证此事，我一直见不到五哥，萱姐姐身为晋王妃眼下也进不了宫——可是五哥他不会的，母后，我信五哥！”

    当夜事情走漏，骆皇后率众而来，混乱间法坛起火，大火来势迅猛，将躲避在后殿的诚王困于火海……待宫人将他救出，已身受重创。那一场大火焚毁了太后寝宫，诚王被大火烧毁右脸右眼，从此形如废人，高太后受此惊吓神智大乱。

    骆后目光却已直了，愣愣看着云湖，仿佛已僵硬成石。

    这已是她最后的浮木，假如连尚尧也遭遇毒手，任凭骆氏手段遮天，她却是无凭无靠，一只脚也踏上死地。如今已没了尚钧，尚尧万万不可出事。

    瑞王身为迎亲使，陪同太子迎亲，于当夜力战叛军，力竭而亡。遗骨被叛军所夺，曝尸三日方得落葬。

    商妤一呆。

    这容貌惊得商妤倒抽凉气，不觉后退了一步。

    骆后惨无人色的脸上却有了一丝冰凉的笑，喃喃重复道，“不错，只剩这一个了，只剩尚尧一个了……”

    此时他也抬起脸来，幽深目光如锥直刺她脸上，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个无所遁形。

    “殿下，已经到了。”护卫首领不知何时来到车前，语调依旧木然，“请殿下移驾入内。”

    一个袅袅身影走到光亮中，周身似有光华不可逼视，将周遭夜色都逼退。

    马匹雄健人剽悍，行止间如疾风，似魅影。

    老者推开虚掩的院门，在门上轻叩两记，侧身让在阶旁。

    她语声越说越低，哽咽不成调。

    商妤瞪大眼睛，蓦然看清那长发散覆之下的狰狞，一道淡红伤疤贯穿右脸，从额到腮，连右眼也是盲的。而左脸上剑眉飞扬，秀目微挑，肌肤不逊白玉，俊美与可怖一般惊人。

    护卫首领前来看过，却说不碍，只管照常赶路，一刻不可耽误。

    “诚王殿下。”

    一连五天了。

    “你看什么？”

    “婢子无知，冲撞了殿下，还请见谅。”

    “母后……”云湖咬住下唇，不忍再将更坏的消息说出口。这几日里母后悲痛过度，神智未清，朝野内外音讯一概不知。见她如此神色，骆后霍然睁目，厉声道，“怎么，尚尧出了何事？”

    急驰的马车猛一颠簸，随后马蹄渐缓，徐徐停了下来。

    北齐建德六年，北齐高太后患病，诚王私带萨满巫师入宫，为太后驱邪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