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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销魂却在夕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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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时候,他却恍惚想起第一次御前求娶的情形……早知如此,那时断然说出“清平”二字,会不会一切已经不同。可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曾见过她,“清平公主”只是一个陌生遥远的名号。直至误娶临川,婚后归宁,琼庭里不期而遇,他终于看清那独立雪地的女子,原来她便是华昀凰。

    沈觉松一口气,敛定心神,心中却又隐隐失落。

    皇上急病之事,要瞒住陈国公等内外耳目,只怕是不能了。所幸辛夷宫中尽是心腹,御医也是可信之人,有王隗与沈觉内外照应,外头即便知道皇上病发,却拿不准底细如何。朝臣政务皆好应对,惟独北齐晋王那里有些麻烦。

    昀凰不说话,只扶他坐了起来,端起药碗来一勺勺喂给他。他亦顺从,像个听话的孩子,虽蹙着眉,仍一口口将药喝下。药盏见底,昀凰如释重负,取了巾子细细拭去他唇边药渍。

    仿佛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少桓睁开眼,定定看了看她,莞尔笑了。飞扬如鸦翅的眉,漆黑的眸,笑起来仍如以往的温柔。昀凰的泪,就这么落了下来,落在不怕水的鲛绡帐上,一滴滴似鲛珠滚落。

    一身冷汗却渗透昀凰衣衫,惶然间,以为手中仍握着那柄长剑。

    少桓含笑任她摆布,目光深深望着她,忽而哑声笑叹,“真想每日都这么病着。”

    “朕有江山锦绣,万民俯首,可真正握在手心里的,不过是你。”少桓看着她,语声变得很轻,几不可闻的轻微,“昀凰,朕只有你。”

    昀凰手上一顿,听他又叹一声,笑得有些孩子气,“这样你才对我好。”

    见他倦容加深,昀凰以为他是累了,便轻轻替他拢好锦衾,放下鸾帐。

    “旧疾之患,照御医的方子长久调养下去,或许仍可好转。”长公主语声透着沙哑,“丹石之药,却是再不能用了。那药性太过猛烈,积郁日深,已伤及经脉肺腑。”沈觉心里黯然,不知如何回话,却听长公主语声陡转,泠然生寒,“皇上服用丹石究竟已有多久?”

    少桓噙着一丝笑,看昀凰怔怔执着玉色罗巾,手僵着,人也僵着,便伸手想抚她脸颊。还未抬得起腕,她却将罗巾一掷,倾身上来,软香冰凉的唇舌毫不迟疑便封住了他的唇——她不顾一切地吮吻他,不容他或拒或迎。丁香舌,柔如刃,香似毒,绝望里生出癫狂,喜悦里难禁凄凉。爱憎尽化缠绵,细细袅袅挑挑,寸寸凌迟他的唇舌。

    “你若要死,便带着我一起。”昀凰泪流满面,伏在他胸前,贴着她亲手刺下的那道伤痕,“我受够这人世,无需再去北齐多受一遭罪。”

    在他身后,幽深的寝殿里帷幔低垂,透出淡淡灯影。浓重的药味弥散,云鸾帷幔不住摇曳,影子似的宫人低头趋行而进,又鱼贯躬身退出,将绰绰约约的人影投映在帷幔上。宫人行止无声,只听得雨声簌簌,幽寂的寝殿就如这浓墨般的夜色,静得森然,沉得窒人。偶尔有咳嗽声从重重屏风后传出,隐约的,断续的,似风中雨丝一吹即散。

    “那药虽救了急,却是饮鸩止渴,再不能多用。”长公主唇角牵动,却笑得凄楚,王隗心中发涩,低头叹道,“万幸天佑,皇上龙体无碍,此番算是熬过来了,往后只得靠御医的方子慢慢调养。”长公主缓缓点头,沉声道,“今夜的事,暂不能走漏风声。明日早朝且免,就说皇上偶感风寒。”王隗俯身应了,却又忧道,“北齐晋王明日启程,皇上若不能亲自相送,难免引人猜测。”

    或许是倦了,昀凰渐渐有些恍惚,朦胧里,竟隐约瞧见那锦绣屏风后头,缠枝芙蓉帐被风吹得起伏拂动,弥留的老太妃静静安卧在那里,曾经那样美好的生命,也似销金炉上一缕轻雾,终将飘散……沉沉的安息香,弥留的惠太妃,秋水横空的一剑,屏风上溅染猩红!

    每有咳嗽声传来,王隗眼中忧色便加深一分,皱痕密布的脸上却仍似老僧入定。一名宫人悄然近前传话,将王隗引入殿内。六位御医战战兢兢跪着,为首一人隔了珠帘,正向帘后之人回禀道,“……陛下脉象已见回稳,药量或可缓减……”

    听得这决绝的一句,昀凰眼底亮起一簇微弱光彩,泪水滑过脸颊,映出清瓷颜色,“说什么黄泉白骨,我好端端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唯有他是少桓的时候,才得在辛夷宫方寸天地里,留存自己一分爱憎喜怒。宫墙之外,山河万里,与他再无关系。此时此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昀凰,伴着同样孤零零的他。直至迈出这道宫门,变回至高无上的天子,从九天之上俯瞰众生,便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连同她的身影,也模糊在身后明黄暗红的宫闱间。

    与北齐的往来,一向是沈觉从中周旋,此次晋王出使南秦,从头至尾、事无巨细也是沈觉在打点——对着此人,昀凰不打算再绕圈子,只淡淡一笑,“北齐求亲之意,你是早知道的。”

    这样你才对我好,终于是“我”,不再是“朕”。

    薄如烟罗的鲛绡帐后,他静静阖目躺着,散着一枕乌黑头发,容颜如雪,杜若香气微弱浮动。眼前这人,差一点就永远睡了过去,再不会睁眼看她,再不会同她笑,同她说话。方才惊乱里来不及换下染血的中衣,只匆匆披上了外袍。昀凰低头看衣襟上刺目猩红,全是他咳出的血……触摸上去,仿佛还能触着他的温度。

    昀凰匆忙起身,急欲去看少桓,忽觉眼前一黑。

    话音未落,咳嗽复又袭来,少桓猝然以袖掩口,却被昀凰阻住,不许他再遮掩。几点鲜红溅上袖口,昀凰凝眸细看,顿时欢喜无限——御医说血色转浅便是大好,表明丹石的毒性已化去。一时间喜极难言,只顾拿丝帕去拭他唇边血丝,不料手腕一紧,被他狠命扣住。

    寝殿里燃着宁神息痛的安息香,芬芳里带些微辛气味。昀凰一动不动倚坐床前,唯恐惊醒怀中沉睡的少桓。他的睡容安恬,眉头偶尔一蹙,似在忍受病痛折磨,唇角却含着一丝笑意。

    听得这一句,王隗心里顿时一宽,悬在半空的五脏六腑都落回原位。只听帘后长公主的语声清晰平稳,有条有序地吩咐下来,御医依言记下,伏地叩首,依次退了出去。王隗垂手立在一侧,听着那低柔语声,凝神细辨也觉不出丝毫惊乱,倒似涓涓暖流从心头淌过,有着宁定人心的力量。待左右都屏退了,珠帘掀处,素衣挽髻的长公主转了出来。王隗俯身参拜,匆匆一眼只瞧见她脸色憔悴,浑然不似方才语声透出的淡定,仿佛已疲惫到极处。

    只听她问,“里外可都照应好了?”

    生为怀晋太子的遗孤,身负弑父之仇,夺位之恨,诸多忠臣死士为保他一条命脉,舍弃阖家性命。其中便有她的外祖父,有她的母亲,甚至有苏氏满门鲜血……自幼时起,王孙胤的每一天,每一刻,无不是为夺回帝位而活,为酬忠烈之血而活。

    长公主沉默片刻,语声微哑,“晋王明日不会走。”

    昀凰手把床头一弯玉钩,想要放下鸾帐,却抑不住手上阵阵颤抖。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剑,他不会留下这样的伤,将半条命送在她手里。

    他说他只有她,只要她——言下另有一句,他说不出口,不能出口,她却懂得。

    “骆后所生的瑞王。”沈觉神色平静,挺秀鼻尖却有些许微汗。

    “好,你活一天,我便在一天。”昀凰在他耳畔轻轻笑,细细说,“再过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最后白骨化灰,也不过如此。”

    她这样轻描淡写,却是从未有过的顺从——不是曲意承欢的婉转,只是顺从,一心一意对他的顺从。少桓眯着眼看她,见她眉目婉转,颦笑温柔,柔若看不见的芒刺,丝丝刺痛在心。他缓缓闭了眼,宁愿见她一如既往的冷漠,也不忍见如此笑容。

    原以为他身子好了不少,近些时日已不见旧疾发作。若不是今晚这一咳,她竟不知他一直在服食药力猛烈的丹石,用近乎自残的法子强撑着病体。御医说皇上积劳过甚,病势加重,全赖丹石镇住一时,却也无异于自损寿数。

    沈觉一震,仿佛整个人都僵住,顿了良久终于开口,“已有三年。”

    “少桓!”念动刹那,有如惊电劈落,昀凰猛地一颤,自朦胧里惊醒过来。

    强撑精神步出内殿,一眼瞧见沈觉端端立在那里,身形修伟,紫锦朝服在身,无论何时都是这般无懈可击的风仪。昀凰只身步入偏殿,沈觉忙俯身参拜,左右宫人俱都退出殿外。

    少桓喘息犹未平定,听她这样说,却淡淡笑了,“你以为,朕怕自己活不久,便打发你去北齐?”他吃力地抬起她脸庞,恨恨笑了,“你又忘了,朕说过,一生一世不会放过你。朕若死了,也不会留你一个人孤单单活着,人间黄泉,红颜白骨,你都逃不出朕的手心!”

    长公主骇笑,却不显惊愕,似乎早已猜到其中别有乾坤,“那又是谁?”

    灯烛微光将她绰约身影投映在地,随烛影摇曳。沈觉缓缓抬起眼来,忘了尊卑,目光定定看她。每每见她,都这般绝艳,只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少桓依然安睡着,睡得这样沉。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剑,她和他或许就此擦身,永不会相识。

    她第一次亲口唤他名字,带着难得的轻缓语气,不是唤他沈大人、沈少傅或者沈相。沈觉颊上竟有些发热,低了头,依言将北齐朝中情形概略说来。她听得专注,他却心神飘忽,时时不知讲到了何处。见她凝神听着,偶尔微一颔首,他便觉得欢喜,只愿一直这样讲下去。

    昀凰再说不出来话来,蓦然用尽全力环住他,将他拥在自己怀抱。以纤弱身躯的温暖,容纳他的孤单,将这尘世的痛与冷,尽都融化在一个女子的柔软胸怀。

    他两次求娶,一次人尽皆知,一次连她也不知。

    昀凰恍然而笑,目光如霜,“终究是嫁做皇太子妃,至于谁做太子并不要紧,是这样么?”

    只见一方素色衣角映入眼中,沈觉垂手屏息,不敢抬眸。这般境地下,也省了寒暄问礼,只听那淡淡语声说,“皇上刚歇下,似已缓和许多。”沈觉已自王隗口中知道个大概,听长公主亲口说了,更觉松一口气,心中却仍忧切,“御医怎么说?”

    只愿此生长醉幽恨,无边欲孽,终归情浓。

    是谁害了谁,谁又辜负谁,到如今真的还需计较么?假如世上没有了一个叫做少桓的人,那也无需再有长公主,清平公主早该在宫倾之日死去,华昀凰本已是幽魂一缕。

    “昀凰,朕只有你!”他执拗重复方才的话,目光灼灼,有迷乱,有伤心,亦有欢喜。

    中常侍王隗立在殿前已经许久,眯了眼不语不动,似已化为一尊木雕泥像。檐下雨滴如注,夜风吹得雨丝斜洒,沾湿了他深青笼纱袍袖。每个捧了药匣从内殿退出的宫人,都要经过他跟前,将药匣高举过顶,呈中常侍大人过目之后方可离去。那药渣里掺了药效猛烈的丹石,显出淡淡褚红色,映入眼里异常触目。王隗闭了下眼,一挥袖令宫人退下。他肥圆身影融在浓黑夜色里,透出隐隐迫人之力,雨丝飘落跟前,仿佛也遇上无形的阻滞。

    “朕没事,只是吓着你了。”他语声微弱,满是不在意的轻松,到这种时候仍不肯示弱。

    思及那凶险一刻,昀凰背后冷汗未干,寒意犹在。王隗称“禁中戍卫亦未卸甲”,显然已预备好应对最坏的结果,一旦皇上有所不测……蓦地一个寒噤,昀凰紧咬了唇,强抑心头翻涌的痛楚恐惧。此时回首看去,王隗暗锦袍服折映了灯烛微光,纱帽下鬓角银丝闪亮,宽厚肩背似一堵可以依靠的墙,令她略觉心安。

    帘外夜色深沉,更漏声远远传来,如此良夜,静好得不真切。

    一缕余香犹在,似看不见的丝,勒入心头。

    内殿重又陷入清寂,昀凰转入屏风后头,轻悄走近床榻,在榻边静静伏下身来。

    沈觉缄默不答。长公主一笑,回身在椅中坐下,撑了额角淡淡笑道,“北齐也颇有趣……沈觉,将你知道的来龙去脉说来我听听。”

    “回禀殿下,各处都稳妥,并未惊动六宫。”王隗顿了一顿,又压低语声道,“禁中戍卫亦未卸甲。”到底是随侍过怀晋太子的老心腹,又忠心耿耿侍奉少桓多年,诸般险恶境地都经历过,处变不惊,行事利落——少桓在辛夷宫里旧疾骤发,病况来得凶险,若非王隗当机立断,以药性猛烈的丹石镇住少桓咳血之症,只怕等不及御医赶来,已出了大祸。

    王隗一怔,未及想透此话含义,却听长公主说,“皇上要见沈觉,宣他即刻来辛夷宫见驾。”

    “臣知道。”沈觉亦是难得的干脆,“皇上也是知道的。”

    过不多时,宫人来禀,却说皇上已醒来。

    “昀凰。”少桓低低开口,语意落寞,“你只是不愿同将死之人计较罢了。”

    小心将少桓扶回枕上,见他睡颜安然,昀凰这才轻悄起身,无声转出屏风。王隗悄声禀道,“沈相到了。”此时未过四更,夜色还浓,沈觉却已到了,可见一路来得甚急。昀凰微微蹙眉,只觉头痛欲裂,倦累之极,“皇上刚歇下,暂勿惊扰。”

    “是。”王隗再不多言,立时躬身退下。

    原已断绝了这份心思,触及往事纷纭却令他心神起伏,将唇紧紧抿了,不知如何开口。然而长公主眸光回转,却似若无其事地别过话头,不再追问旧事,只问他一早如何应对朝臣,内外消息是否守得严谨。

    “公主!”沈觉抢上前将她扶住,昀凰不待立稳身子便抽身挣脱,看也未看他一眼,急步直入内殿。沈觉黯然放了手,退至一旁,看着她身影消失。

    长公主微微一笑,憔悴容色透着青白,颔首示意他说下去。沈觉垂下目光,“晋王此来,明为太子求亲,遮掩宗室耳目,真正想让公主下嫁的另有其人。”

    他侧过脸来,容颜如雪,目光清寂,就这么望住她。

    珠帘微动,昀凰闻声回眸,见屏风外有个淡淡身影,依稀是中常侍王隗。

    三年,昀凰冷冷看他,目光幽深变幻。果真是这样,临阵倒戈不过是最后一击,在此之前,他早已是少桓的心腹,整个沈家自始至终都效忠于怀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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