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筝上新弦张旧恨

    时近子夜，已是就寝时分，帘外宫人悄然放下重重垂帘。

    裴妃有些讪讪，转眸一笑，便将话头别过，“臣妾的哥哥也有乳名，更是有趣得紧。”

    已近中天的月光从寸许大的窗口照进，森森然，映得囚室惨青的石壁尽是寒色。

    入夜的承淑宫里，玲珑宫灯照着御案金杯琥珀酒，佳人斟来，馥郁生香。

    “好晚了，你别再出去……”恪妃望着昀凰，说话像寻常母亲约束年幼的孩子，语气却满是怯懦，甚至是哀求的。昀凰不记得母亲是否管束过自己，只知她极少流露这般哀求神色。

    赐缢，并非自缢。

    似郭氏这样的罪人，并没有资格自己赴死。

    远处忽传更漏声，已近亥时了。俯跪在地的少女闻声一震，猛的抬起头来，苍白透青的脸上涕泪交流，“母后的时辰不多了，奴婢求长公主开恩，求皇上饶母后一命……”

    “瑶瑶……”昀凰喃喃开口，一丝怅然笑意掠过眼中，旋即归于沉寂，深潭似的眸底再无波澜。却一声久违的“瑶瑶”却令跪地哀求的女子一呆，颤然以额触地，越发泣不成声。

    “才不过几岁的孩子，你要杀便杀，偏偏挑唆父皇将两个幼儿扑杀在辛夷宫前。”昀凰蹙着眉，信手将华瑶下巴捏起，“瑶瑶，你可知道什么是扑杀？”

    辛夷宫三个字令少桓微微蹙眉，却眼也不抬地问，“宫中只有一位长公主，你所指是谁？”

    秦刑以酷烈闻，仅杀戮之刑便有十九种。其中一项曰扑杀，便是将人装进布袋，高高举起，再摔打于地，如此反复，直至骨摧筋折，血肉模糊，气绝身死。

    通敌之罪，当处凌迟。念在她终究曾是一国之母，皇上免了这酷刑，另赐白绫三尺，今夜子时便送她上路。病榻上的兴平听得消息直闯寝殿，跪在昀凰跟前苦苦哀求。昀凰任由她跪着，既不动怒也不劝止，泰然端坐案前，只凝神弹筝。

    郭后早已嘶哑的嗓子里发出咝咝声音，眼缝里有怨毒寒芒迸出。华瑶不顾一切哭着扑上去，却被昀凰稳稳扣住肩头，只得徒劳挣扎。

    裴妃却未觉察他语意的细微变化，仍一径笑道，“是呀，后来听说这样的名字太重了，会叫人折福的，这才改了叫令婉。”瑞应是凤凰的别名，寻常官宦家女儿叫这名字确是大胆了些。不过裴妃心中想的却是，当年一语成谶，她果真伴了真龙，进了天家，可不是成凰成凤了么。

    清商流转，幽声动弦，本已清冷的筝音里，更夹了女子断续低微的悲泣声，在入夜的辛夷宫里回荡。侍立帘外的宫女垂首静听着，仿佛有凉意透衣，丝丝渗进骨髓一般，心中不觉戚然。想来那可怜的女子还在殿里跪着，已经大半个时辰了。

    华瑶僵住，似被整块寒冰兜头压下，恍恍惚惚抬眼，见昀凰素衣曳地，臂挽冰绡，峨嵯云髻用玉簪松松绾着，仿佛世外仙姝。众多帝姬里，向来要数昀凰最美，母后曾说“女子过美则近妖”，大概便是说的她了。无论当时今日，她仍是这般美，语声柔若春水，目光却冷如严霜。华瑶从不知道，卑顺的清平公主也会有这样的笑容，令她蓦然想起当日的毒酒……

    披头散发的郭氏已有两日不曾进食，身上囚衣血迹斑斑，十个手指都已肿胀变形。那白绫紧紧绕在颈上，她只木然听任之，全无挣扎惧怕之色，仿佛早已灵魂出窍。

    郭后身子一颤，抬眸恰对上昀凰森冷目光。

    这也真真是段孽缘，谁看上谁不好，竟是她家哥哥看上了亲手俘获的待罪公主，更在赴京路上就占了人家清白的身子。也亏得是如今，兴平公主已废了封号，若是长公主那样的身份，十个裴令显的脑袋也不够掉！

    宫倾之日，诸公主妃嫔被召至中宫，含泪饮鸩，以身相殉。并不是每个人都视死如归，也有想要逃命而去的，就像阳城公主，奋力挣脱了宫人钳制却走不出中宫的玉阶，那阶下早有侍卫执刀相候。华瑶颤栗地看诸妃嫔公主饮下毒酒，那酒色鲜妍，看似甘美，入喉断肠，便如眼前昀凰的笑容。

    三道血痕立时横贯，昀凰一慌神更绊到石头，一跤跌坐在地。临川哈哈大笑，扮个鬼脸蹦跳着跑掉。长乐抱起猫儿，温柔拂去猫嘴边残留的鸟毛，却看也未看昀凰一眼，径直转身而去。片刻前啾啾可爱的鸟儿只剩地上几片狼藉的羽毛，有些还沾染着血迹。昀凰紧紧咬了唇，拿手帕将火辣辣的伤口裹住，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可是母后不甘，她要亲眼看着后宫的女人们饮下毒酒，一个个都死在她前头，才肯乔装出逃。若不是情势危急，随行侍卫强行将她带走，母后甚至还要亲临辛夷宫，处死恪妃与昀凰。那时华瑶想，只怕她是永远不能懂得母后的恨，不懂这后宫中的女人为何怨毒至此。

    昀凰推筝而起，华瑶却拽了她衣袖不放，只仰起脸来望住她，哭也哭不出声了。经历一番变乱，原本玉雪可人的少女变得消瘦惨淡，抱病之躯硬捱着久跪，此刻已是摇摇欲坠。

    母女相见，没有抱头啼哭，没有撕心裂肺，只是隔了粗大的圆木囚栏，你哀哀看我，我切切瞧你。终于到了这时辰，死亡来临只是顷刻间事，那么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华瑶爬到栏前，极力伸手想要触到她，里头的郭氏亦拼了命的想要扑到栏边来。那白绫勒在颈上，左右死死拽着，她亦顾不得了，只竭尽全力朝华瑶伸出手去。

    昀凰定定看她，眼前一时恍惚，似又看见那嘟起嘴巴，为她伤口轻轻吹气的小女孩……那年的御花园里，长乐和临川追着皇后豢养的狮子猫，一路追到僻静的湖石后头，发现了趴在那里的昀凰。昀凰手心里捧着只受伤的小灰雀，正喂它吃着饼屑。长乐皱眉看看昀凰，正待转身，却被临川拉住。刁蛮的临川笑眯眯同长乐耳语了几句，两人便嘻笑着朝昀凰招手。昀凰迟疑走近，冷不丁却被临川一把夺走小鸟。临川嘻笑着跑远，唤出花丛里的狮子猫，将那折了翅的小鸟扔在猫儿嘴边……昀凰情急，立时扑上去和猫儿争抢。畜牲护食起来最是凶猛，那狮子猫叼了鸟儿，跳起来朝昀凰手背便是一抓。

    这兴平公主虽是废后郭氏的女儿，到底还是姓华，身上流着和皇上一脉同宗的血。以往皇室公主获罪，至多就是幽禁赐死，从未有过贬入贱籍的先例。既是贬入贱籍，照规矩也该送去教坊乐户，留在宫中为婢却是闻所未闻的。宫中私下流传说，恪太妃与废后郭氏有旧怨，现今世事无常，郭后囚禁在天牢，辛夷宫的长公主却比六宫哪一位主子都得势。兴平公主还只得十六岁，落在辛夷宫那位手里，只怕是从此不见天日了。

    华瑶哀哀伏在地上，已没有挣扎哭叫的力气，只是望住母亲流泪。郭氏浑身战抖，嘶声喘道，“纵然我郭珺千错万错，瑶瑶也未曾对不起你，你的怨恨只管报偿在我身上，迁怒无辜算什么本事！”昀凰垂眸看华瑶，摇头叹息，“你也知道有无辜一说么，若瑶瑶是无辜，那怀晋太子的女儿和幼子，难道就不无辜？”

    “昀凰姐姐。”稚气的语声怯怯传来，幼小的兴平从湖石后面走出来，在昀凰身边蹲下，对着她受伤的手背轻轻吹气，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她，“吹吹就不疼了。”

    “臣妾知罪。”裴妃窘迫，一时嘴上叫惯，忘了兴平公主已被废去封号，贬入贱籍之事。看她嗫嚅模样，少桓似笑非笑道，“你是替裴令显问么？”他一语道破玄机，惊得裴妃心神大乱，慌忙在榻边跪了下去，“皇上圣明，家兄一时糊涂犯下错事，还望皇上开恩！”

    华瑶痴了似的跌在地上，眼泪再流不出。

    筝音停歇，昀凰垂眸看向她，看她眉目清婉，犹带稚气，眼中却盛满与这稚龄不符的悲伤苦痛。见昀凰终于有所反应，她挣扎着膝行上前，哀哀拽住昀凰衣摆，却再说不出话来，唯有泪水沿着消瘦脸颊滚落。

    “你说裴令显？”少桓把玩着手中紫毫，对裴令显此人似乎兴趣更大。裴妃笑道，“他幼时多病，家母恐不好养，便给他取了个女气的乳名，叫做芳儿。”少桓想起那高大魁梧的少年将军，剑眉星目，金盔银枪，跨坐狮子骢，偏偏名唤“芳儿”，不觉失笑。

    夜来风急，拂动玉钩珠帘，珠玉轻悄相击，帘后一缕筝音缭绕。

    “已是亥时初刻了。”长公主淡淡一抽袖子，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入内更衣。

    四个身强力壮的老宫人进到囚室里，两人按住郭氏，另两人将白绫子绕在她颈项，左右各执一端，试了试还算称手。离子时还差些时候，早一分不成，晚一刻也是不成。

    两乘肩舆已至辛夷宫外，一乘曲柄鎏金伞盖垂绛罗凤帷，一乘花梨云纹罩青罗帷。

    郭氏一震，死气沉沉的眸子忽然活动过来，吃力地扭转脖子，望向那囚栏外的人。

    裴妃叹了口气，倒不是担心那小妮子死活，却是苦恼于自家哥哥找来的麻烦——这不争气的登徒子，节外生枝闹出这般事情，至今还闹着要向皇上求娶兴平……裴妃贝齿暗咬，却不敢再向皇上开口。少桓瞧着她懊恼神色，漫不经心笑道，“人已不在朕这里，你若有心替裴令显讨这人情，不如去问问长公主。”——长公主，思及那飘飘绯衣，幽冷目光，裴妃莫名有些不安……悄然抬眼看去，只觉皇上和长公主的眼神意态，竟有种说不出的相近。

    素衣挽髻的长公主端坐案后，弹筝也已弹了半个时辰。长发散乱的青衣少女跪在地上，啜泣着俯低了身子，不住朝昀凰叩头。嗓子已哭得哑了，单薄肩头不住颤抖，人也摇摇欲坠，看得左右宫人俱是恻然。唯有长公主不为所动，指尖筝音流泻，弦依高张，声随妙指，似将心神都倾注在了弦上。

    她口口声声自称奴婢，称她长公主，不再叫她昀凰姐姐。

    筝音与哀泣相应和，一个萧瑟清冷，一个哀切断肠。

    竟是恪太妃，华瑶怔怔咬了唇，望着那熟悉的身影，仿佛记起恪妃昔日疯癫模样。然而眼前的恪太妃，弱弱倚了宫门，一双含愁的眼里竟是异样的清明。昀凰回身看着母亲，触及她幽幽目光，仿佛心口一凉，被她看了个透。

    “瑶瑶。”昀凰略略俯身，流露一丝笑意，“你若不再哭泣，此时去天牢还能见上最后一面。若你再哭，我便不带你去，让她孤零零上路，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

    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又似什么都知道。有时连昀凰亦迷惑，母亲究竟有几分癫狂，几分清醒。

    在这里不比皇后宫中那么多规矩，少桓慵懒地倚在榻上，口啜美酒，怀拥佳人。裴妃已宽去了长衣，仅以轻罗薄纱蔽体，伏在少桓身边媚眼如丝。觑着他心情甚好，裴妃委婉探问，“听说，皇上将那兴平公主赐与辛夷宫为婢了？”

    早知如此，不若真饮下那杯酒，干干净净随父皇而去。

    废后郭氏已经招认了私通外寇的罪行，供出了助她潜逃的两名将领。本朝立国两百余年来，郭氏是第一个身受刑讯的皇后。以提刑司的酷烈，她竟也熬过了三日。最后终肯招认，却有唯一的条件，便是赦免兴平公主，赐其不死。

    亦如她不懂，最温柔卑顺的昀凰姐姐，为何会变成冷酷无情的长公主。

    “你们裴家男儿英豪，女子娇媚，倒是人才辈出。”少桓不吝赞誉之辞，喜得裴妃谢恩不迭。

    见皇上笑而不语，裴妃觉得便是默认了她的心思，便凑在他耳边吹气如兰，“臣妾更喜欢这乳名，往后皇上唤臣妾瑞儿可好？”孰料皇上眉头一蹙，“唤什么不都是你。”

    眼看二人终于挣扎着要触到对方了，蓦然有只修长如玉的手伸来，一摔袍袖将二人隔开。郭氏抬眼，从肿胀的眼缝里吃力看去，隐隐看见昀凰阴冷笑容。昀凰垂眸看她，一丝笑意隐现，“谁无父母子女，这生离死别，骨肉永诀的滋味，如今尝来可好？”

    “母后误会了，昀凰只是带着瑶瑶，前来送你一程。”昀凰温言莞尔，“往后瑶瑶就是我宫中婢女，我必定善待她终生。”

    “我去去便回来，你先安歇着。”昀凰对恪妃说话永远温柔仔细，却绝不像是女儿对着母亲。恪妃低了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默然。

    幽暗甬道里却有人渐渐行近，两盏宫灯从浓黑里挑了出来，团团照见个绰约人影。那人脚下停驻，立在门洞的阴影里并不近前。另一个身影却从她身后跄踉扑出，才走两步便咚一声跌跪在地，嘶哑了嗓子哀哀叫道，“母后……”

    昀凰一身素衣，披了玄色斗篷在外头，风帽低低掩去面容。步履虚浮的华瑶被宫人搀扶上了青罗肩舆。肩舆升起时轻微一晃，却令华瑶眼前一黑，似天昏地暗。昀凰自凤帷肩舆前冷冷回头，看了华瑶一眼，眉头微微蹙起。这目光令华瑶越发瑟缩，恰此时，宫门内传来一声怯弱呼唤，“昀凰……”

    皓腕凝雪，红袖添香，裴妃爱娇地低了头，任皇上握住她的手，在云母笺上写下“令婉”二字。少桓闲适一笑，“美且柔约，好名字。”裴妃软软依入身后怀抱，轻嗅他衣上清苦香气，俏皮笑道，“臣妾还有一个乳名，原本唤作瑞应。”少桓笑容稍敛，淡淡道，“这名儿不好。”

    少桓却笑了，幽黑瞳仁里流转淡淡光彩，“两情相悦是美事，有什么错不错的。”

    “文定公被杖毙之日，你强押我母妃前去观刑，逼她亲眼瞧着白发老父血溅当场，从此神志不清。”昀凰笑意不减，手上力道却加重，长年习箭的腕力加诸在华瑶肩头，“不知今日瑶瑶看你上路，观感又会如何？”郭氏急喘咻咻，神色有如厉鬼，自齿缝里迸出话来，“你们允诺过，绝不加害我的瑶瑶！贱婢你敢出尔反尔！”

    裴妃心中一宽，却也暗自心惊，想不到皇上一切都已了若指掌，只怕没有什么是能瞒过他的——可恨那憨直的哥哥，还真以为此事无人知晓，央告她私下求皇上，将兴平赐了他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