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要听
蒲荔之所以对跳舞有这么深的执念,是因为她妈妈。
她的妈妈席沅原本是中央歌舞团的首席舞蹈演员,嫁给蒲先生后,便放弃了自己在中央歌舞团的工作,随着他来到了青城市,在青城市少年宫做起了舞蹈培训的顾问。
蒲荔从小就跟着妈妈学舞蹈,她知道,妈妈虽然放弃了中央歌舞团的工作,但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舞蹈,也一直很想再回去跳舞。
她那个时候不懂事,总是问妈妈,既然这么放不下,为什么不继续留在京北,留在中央歌舞团。
她记得很清楚,妈妈看着她只是温柔的笑笑,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说,“因为妈妈很爱你呀,妈妈舍不得离开你。”
然后她又会听到,妈妈继续说着,“枝枝,这个问题私下里问妈妈就好,不要去问爸爸哦,爸爸会不开心的。”
蒲荔那时候并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听到这个问题会不开心,她只是懵懵懂懂的点着头,因为不想做让爸爸不开心的孩子,所以乖乖的从来没有在爸爸面前提起过这个问题。
直到外婆去世,她被带回蒲家,透露出自己想要继续跳舞、并且想将跳舞作为自己以后职业的意愿后,从蒲先生骤然发的那通脾气里,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妈妈不让她问那个问题,为什么小时候知道她也在少年宫学跳舞的时候,他会突然发那么一通脾气。
蒲荔刚开始并不太清楚父母那一辈的恩怨,也并不知道蒲先生和她妈妈从相识走到相爱的故事,外婆从来不会跟她说这些。
小时候她以为父母是恩爱的,可妈妈去世没多久,他就再娶了沈阿姨。
后来她以为蒲先生不爱她妈妈,所以也不想要她。
可回到蒲家后,却又总是能在他半夜喝醉酒回家,跌跌撞撞的跑进书房后,从他嘴里听到妈妈的名字,说她很像她,说他很想她。
她曾经也天真的以为过,蒲先生是觉得她和妈妈太像了,每次看到她就会忍不住想起早早去世的妈妈,所以刚开始才不愿意要她,外婆去世把她接回蒲家后,也不愿意亲近她。
可就在她快要把自己说服的时候,蒲先生又用行动证明了,她想的都是错的。
他只是单纯的厌恶她,厌恶妈妈的理想,厌恶那时候妈妈胜过他的耀眼,厌恶跳舞而已。
刚开始回到蒲家,她的日子并不太好过。
那一年她十三岁,刚刚失去外婆,被接回蒲家的那一天,也是个大雨夜。
白日里她在喻奶奶的陪同下将外婆送去了火葬场,将外婆的骨灰安置在那一片墓园里。
她看着墓地里,属于外婆的那一块墓碑上,她的小老太婆笑眯眯的被定格在那一寸黑白照片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只是怔怔的流泪。
从墓园回到家,她就看见许久未见的蒲先生站在外婆家的门口,说外婆去世了,他来接她回家。
喻奶奶本来就担心外婆去世后蒲荔一个人的生活,眼见蒲先生来接,自然也为蒲荔有了去处而开心。
喻奶奶不是特别清楚蒲荔爸爸妈妈之间发生的事情,外婆不仅不对蒲荔说起这些,也没有对喻奶奶说起过。
那天,喻奶奶高高兴兴地帮蒲荔收拾行李,说外婆看到她能回家,肯定会很高兴的。蒲荔抱了抱喻奶奶,说有空就会回来看她。
蒲荔其实并不怎么高兴,她知道蒲先生再娶了,她还有一个比她小了六岁的弟弟。
她从没有见过自己的后妈和弟弟,也并不知道他们好不好相处。
蒲先生把蒲荔送进家门,跟沈璧允打了声招呼说人接回来了后,就回了公司。
沈璧允见了蒲荔,并没有表现出一副特别热络的样子,只是看起来也并不排斥她,淡淡的跟她点了个头。
“我是你爸爸的再婚妻子,我叫沈璧允,以后你可以叫我沈阿姨。这是我的儿子,你的弟弟,他叫蒲熠。”
蒲荔反而觉得轻松。
如果沈璧允表现出一副对她很好要将她视为己出的样子,她只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但沈璧允是蒲先生的第二任妻子,是他的家人,也是她以后要住的这个家里的女主人,蒲荔不可能无视她的存在。
蒲荔觉得,如果能这么不咸不淡的相安无事的相处,倒也没什么。
蒲熠小时候就是一副拽上天的样子,看了一眼蒲荔,然后别别扭扭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蒲荔。”
“哦,蒲荔,你是我爸爸的女儿吗?”蒲熠还是一副很拽的样子,直言不讳的问道。
“是。”
“那怎么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小蒲熠睁着大眼睛很是疑惑的问出了他的下一个问题。
蒲荔垂眸,“因为我不是你妈妈的女儿。”
“小熠,你爸爸之前还有一个妻子,蒲荔姐姐是那位阿姨的女儿,那位阿姨已经去世了,所以以后这种问题就不要再问了。”沈璧允开口说道。
“如果你外婆没有去世,我是不会让你过来的。”沈璧允看向了蒲荔,“你很像你妈妈。”
“蒲荔,你爸爸现在是你唯一的亲人,所以我会接纳你。但我不是你的亲人,我不会对你好,也不太关心你的事。”
“你放心,吃穿用度我不会少了你的,但除此之外,平常在家,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可好?”
蒲荔点了点头。
这是她预想到的结果里,还算比较好的那种了。
沈璧允说到做到,吃穿用度都没有缺了蒲荔的,平时见面也都只是点头打声招呼,她们从来不会在明面上表现什么母女情深,沈璧允也不会营造自己的贤良善意一视同仁后母人设,即使是蒲先生在家,她们也不会因此而假装亲近和热络。
沈璧允从来不关心她的生活,她也不会打扰沈璧允的。
蒲熠因着沈璧允的缘故,也不会表现得对她有多亲近,与沈璧允一样,就当她是多给一口饭吃的人。
蒲先生平时管教蒲荔,沈璧允也从来不会多说什么。
同在一个屋檐下,沈璧允和蒲熠于蒲荔而言,更像是两个合住在一起陌生人。
蒲先生很少关心蒲荔,每次回家都只会很慈爱的逗着蒲熠玩,给他带很多礼物,关心他的学校生活。
那一年蒲荔在蒲家,就像是一个透明人一样的存在。
蒲荔并不在意沈璧允和蒲熠对她的态度,因为就像沈璧允说的那样,他们不是她的亲人,即使蒲熠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有一半的血缘关系,但也还有一半不是的。
她只是难过,为什么从前对她那样好的爸爸,所有的目光都只看向了蒲熠。
她一次次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蒲先生,盼望着他能看自己一眼,摸摸自己的头,关心关心自己的考试成绩,问她最近的学校生活。
然后一次一次,期待落空。
直到一年之后的暑假,蒲荔要去少年宫组织的舞蹈培训夏令营,因为一直见不到蒲先生,所以她拜托沈璧允转达,隔天蒲先生回来的时候,就冲着她大发雷霆。
沈璧允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着,并不吱声。她只负责把话带到,而发生在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她并不关心。
蒲熠早早的就被沈璧允支回了房间,沈璧允不允许他出来,他也真的没有出来过。
“为什么要去舞蹈夏令营?”
“因为我想学跳舞。”
“为什么要学跳舞?”
“因为喜欢。”
蒲荔鼓起勇气,“爸爸,我从小就开始跳舞,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就考到华京舞蹈学院去,跳一辈子的舞。”
她以为会得到他的支持。
毕竟那是她的爸爸呀,他一直都很支持蒲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应该也会支持自己的吧?
但下一秒,她就知道了自己的以为有多么可笑。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从蒲先生的嘴里传至蒲荔的耳朵,那是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此陌生。
“你要不要点脸?你现在吃我的用我的,还想让我烧钱去培养你的那所谓艺术情操?跳舞?你能跳出个什么东西来?”
“你怎么就和你妈一样,那么异想天开,那么不误正途呢?”
“跳舞是你们的命吗??!”
“你能有什么出息?”
“你以为你跳好了舞能干什么?”
“你他妈用老子的钱就得听老子的,老子不让你去,也不会给你一分钱!”
“你再给老子提一次试试?只要你去了,狗腿我打断你的,你下学期也不要想从我身上拿到一分钱!”
“我养你不是让你去舞骚弄姿的!”
……
蒲荔挨了罚,在蒲先生的书房里跪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喻停舟来了。
蒲先生一早就出了门,出门前让跪了一晚上的蒲荔起来了,蒲荔回了房间补觉,错过了早饭,午饭也没有人来喊她吃。
喻停舟是下午过来的,他跟沈璧允说了自己是蒲荔外婆邻居的孙子,跟蒲荔算是一块长大的,上了大学后暑假回家,来看看蒲荔。
沈璧允让家里的阿姨去叫了蒲荔起床,然后带着蒲熠出了门。
蒲荔的膝盖已经有些红肿,平时练舞也总受伤,所以这点疼蒲荔还能受住。
她洗漱好后,便下楼见了喻停舟。
“停舟哥哥,你怎么来了?”蒲荔的惊喜并非作伪,她一年多没见到喻停舟,此时看到他来找她,满腔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
好像,昨天的伤痛都在他一个久违的笑容里融化。
“暑假回来看看奶奶,想着你回家一年了,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喻停舟笑着。
蒲荔突然有点鼻酸,但她很快就压抑住了这股酸意,扬起了一个笑容,“我过得挺好的。”
“喻奶奶身体还好吗?走之前我说过会回去看她的,结果这一年都没回去过,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喻停舟失笑,敲了敲蒲荔的脑袋,“奶奶哪舍得怪你?她呀,天天跟我念叨着你,想来你在蒲家过得好,她便也能放心不少。”
顿了顿,喻停舟看着蒲荔并不算太好的脸色,又开口问道,“真的过得好吗?”
蒲荔掩下了泪意,“嗯,挺好的。”
“枝枝,你怎么了?”喻停舟察觉到蒲荔的不对劲,看她越压越低的脑袋,揽住她的肩问道。
蒲荔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却仍然笑着,只是跟从前看他时那样发自内心的笑容大有不同,明明是笑着的样子,他却觉得心惊,觉得悲伤。
“真的没事,停舟哥哥,不用担心我。”她说。
喻停舟看着蒲荔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再多问什么,“好,你没事就好。枝枝,记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蒲荔点点头。
喻停舟陪着蒲荔吃了一顿饭,又陪她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晚上蒲先生回家时,依旧是一脸的低气压。
“你在学校里一直上着舞蹈课?蒲荔,我是管不住你了吗?上培训课可以直接越过我自己偷偷上?怎么?是我给你的钱太多了,你觉得没地方花?”
蒲荔刚到蒲家这一年,蒲先生并没怎么克扣过她的零花钱,蒲家算得上富绰,一个月给她的零花钱大概有一千左右,她上初中花不了多少钱,所以大多都是余起来存着。
她上初中在青城书院中学,是青城市最好的初中,蒲荔通过小升初的考试自己考进去的。书院中学离蒲家不远,坐公交车六站的距离,她每天都是公交车来回上下学。
青城书院中学开设了艺术类兴趣班,有舞蹈、音乐和绘画等课程,一个学期大概两千左右的学费,蒲荔余下的零花钱交学费绰绰有余,便没有跟蒲先生提起过自己报了舞蹈培训课的事。
蒲先生对她没那么关心,也不会刻意去了解她在学校的事情,所以才一直不知道。
眼下,应该是蒲先生去了书院中学了解自己在学校的情况了。
蒲荔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她扯开嘴角笑了笑,“你也并没有关心过我在学校的死活呀。”
这句话又彻底惹恼了蒲先生。
“你是在埋怨我,觉得我没当好你的父亲?”
蒲荔垂下了眼眸,沉默了一会儿,“没有。”
她哪敢。
“你吃的不是我给你的,穿的不是我给你的,用的不是我给你的?”蒲先生冷笑道,“可以啊,长大了,翅膀硬了,你也不想想,你妈你外婆都死了,没有我谁管你?”
蒲荔倏然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男人。
“怎么?我说错了吗?你一出生就克死了你外公,后来又相继克死了你妈和你外婆,要不是席家没人了,你以为你还可以回蒲家?”蒲先生继续冷笑着,“我跟你妈都离婚了,你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蒲荔看着眼前变得越来越陌生的男人,突然转过身,想要逃离这个快要让自己窒息的地方。
“行,你滚,滚出这个大门你就别回来了!不是很有能耐吗?我看你离开这个家还能去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蒲荔打开了门,外面是已经被黑暗笼罩的世界,雨下得很大,她茫然的冲进了雨里,却在迈出了几步之后突然定住。
她没有关实大门,门里吵吵嚷嚷的声音被她听的真切,是他在同沈璧允吵架。
“不就是报了个舞蹈培训班吗?你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你都说了,人家没了妈又没了外婆,就你一个爸了,这大半夜的你让她去哪?”
“你倒是对她挺好心。”蒲泽生冷着脸回。
“我只是觉得她可怜罢了。”
沈璧允并未注意到没有被关实的大门,“阿沅是怎么死的,你我心里都清楚。”
蒲荔从沈璧允的话里听到了自己妈妈的名字,猛的转身,看向了屋内。
“能是怎么死的?她非要回那个什么破舞团参加什么比赛,去机场的路上被车撞死的!”蒲泽生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耐烦。
“你确定是在去机场的路上,而不是被你叫回来的路上?”
“沈璧允你什么意思?!”
“蒲泽生,我以为,这么些年,你会有那么一刻忏悔的。”
“我忏悔?怎么?你都眼巴巴的嫁进来了,还想着你跟席沅那点子破败不堪的友情?”蒲泽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跟席沅早就没关系了。”沈璧允冷冷回道,“倒是你,你忘了她吗?你忘得了她吗?”
“蒲荔要学跳舞,你就发这么大的疯,怎么?当初硬生生的折了席沅首席舞者的羽翼,现在又要控制她的女儿吗?”
“你懂什么?!席沅当初为了去美国比赛差点要跟我分手,在她眼里就只有跳舞,要不是有了蒲荔,她才不会跟我回来!”
“后来,她那个导师一跟她打电话,她就又眼巴巴的要回去比赛,我可没阻止她,是蒲荔!”
“要不是蒲荔老师打来电话说蒲荔突然发了高烧,我又一时走不开,才给席沅打的电话叫她回来,谁知道……谁知道……”
“走不开?你不是在我床上吗?女儿生病了还想着跟我温存,你可真是个好爸爸。”沈璧允一阵嗤笑。
蒲荔的世界就是在那一刻突然崩塌的。
“蒲泽生,那天可是你跟我说的,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沈璧允厉声说道。
“你可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好像你知道了以后对席沅和蒲荔有多愧疚似的。”蒲泽生冷哼了一声,“就算当时你不知情,后来你知道了,不也还是眼巴巴的嫁进来了吗?沈璧允,你又来给我装什么清高?”
“那是因为我有了小熠!”沈璧允怒吼着,突然瞥到了并未关实的门,透过门的缝隙,看到了站在雨中的蒲荔。
蒲泽生顺着沈璧允的视线看过来,突然冲上前把门重重的关上。
“不是要滚吗?怎么还不滚?”
“听到了吗?你妈就是你害死的!”
“他妈的不要脸的东西!”
沈璧允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冷静,“你无能狂怒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可笑,也好,蒲荔终于听到了一点当年的事,也终于知道了你的真面目。”
蒲荔听着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远,然后蒲泽生一声又一声的咒骂从门内传来,骂她克死了自己的外婆和妈妈,骂她有娘生没娘养,骂她心比天高,骂她是不要脸没人要的狗东西。
他说他是怜悯她,此刻却在隔着一墙之内的地方,说着对她句句剜心的话。
她站在大雨里,隔着一道门,一字一句的听着亲生父亲口中的自己,是有多么的不堪。
然后一把伞撑过了她的头顶,蒲荔抬起头,手里被硬塞了伞柄,然后有一双手覆上了她的耳朵。
“不要听了,我替你捂住耳朵。”
喻停舟温温热热的气息包裹住了她,替她阻隔住了大雨,还替她挡住那些,比大雨更凶猛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