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回头
不知不觉过完了一个星期，夏日的燥热仍未散去，蒲荔带了个小风扇立在自己的课桌上，平日里做作业做的心烦气躁起来的时候，就开着小风扇降降火。
课间的时候任知予时不时会转过头来跟她聊天，虽然大多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但处在这种每天千篇一律干同一件事情的枯燥生活里，她还挺爱听。
倒不是在新的班级里没有交到其他的朋友，平时大家在学习上都有交流，班上的女孩子能有机会接触到的都对她投递了友好的善意。
只是蒲荔作为走读生，本来就跟住宿生的情况不一样。
住宿生在学校都有自己一起的舍友，休闲时刻难免是和室友们一起奔向食堂或宿舍，而她则是和裴檩迟一起回校外的出租房。
裴檩迟是九班的班长，属于那种在班上人缘很好，男孩女孩都很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
毕竟性格活泼长得又还不错的男孩子，确实是会比较受欢迎的。
在蒲荔心里，青城一中的生活好像过得格外舒适，虽然每天都在因为繁重的文化课而焦头烂额，但是这里没有她的家，没有砸东西的声音，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也不会总是让她流泪。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了。
这种感觉很好，是以，她很喜欢在这所学校这个班级里的每一天。
虽然在这样一个新的环境里，她是一直在被裴檩迟和任知予推着走的人，新认识的朋友都是因为他们，而她自己从未主动的去跟一些人攀谈过，在除了学习之外的话题。
复读本来就顶着比他们应届生更大更多的压力，蒲荔的目标还是不走艺考就对文化要求极高的京舞。
班上同学基本上都知道了蒲荔是复读生，还是从三中毕业的艺术生，复读不走艺考了，便来了青城一中。
但大家都很友好的接受了蒲荔，并没有因为她是三中毕业的就看轻她，反而因为她曾经是艺术生，所以相对而言文化有些薄弱，而处处照顾着她。
裴檩迟虽然才和蒲荔做了一个星期的朋友，却也仍在尽心尽力的时不时安抚一下她的情绪，劝慰她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
对此，蒲荔哭笑不得。
她自己的心态其实还好，除了不太活泼，不会主动去跟人打交道。
但是对于裴檩迟的这一番好意，她也是欣然接受的，毕竟，被朋友关心的感觉，是真的很不错。
她本身就是一个缺爱的人，所以哪怕只得到了一点点的重视，也会乐此不疲的珍藏起来，当作成长里的宝贵。
这天晚自习下课，蒲荔和裴檩迟踩着路灯回家的时候，裴檩迟又谈到了这个话题上。
其实有一个人反反复复跟你提起同一个你不愿意去讨论的话题，是一件很烦人的事，但奇怪的是，这个反反复复提起的人是裴檩迟，她就不觉得有多烦人。
她反而很感恩，虽然只短短相处一个星期，但这个人是真的把她当成了真心对待的朋友。
裴檩迟是个很真诚的人。
这是她这一周在与他的交流里得出的结论。
难怪那么多人都喜欢他，这样骄傲自信，温柔又真诚的人，很难有人不喜欢的。
“文科其实不算太难，就是各科的知识点太多，难背了点，你有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我虽然成绩也不算特别好，但我脸皮厚，不懂的可以去办公室烦老师。”裴檩迟认认真真的说道。
蒲荔却没有回他。
裴檩迟稍觉疑惑，看向了身边的人，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发现了今晚是个繁星夜。
蒲荔心里想着，今晚的星星真多啊，密密麻麻的，挂在遥远的黑夜里，美丽的动人。
裴檩迟此刻也不再继续刚才的言论了，他和蒲荔一起停了下来，也抬头看着星星。
两人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蒲荔突然开了口。
“我之前，有过一段很失败的友谊。”
蒲荔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裴檩迟说起这些，可能就是突然的、下意识的想说了，又觉得裴檩迟是一个会认真听她说话的人。
蒲荔高一的时候，认识了两个她在三中的时候最最重要的好朋友。她那时候依赖性很强，朋友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总是想要黏在她们身边，跟她们好的像是一个人似的。
“我那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幸福，我爱的朋友爱我，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件快乐的事。”
“然后呢？”裴檩迟问，他知道如果这一段友谊有好结果的话，蒲荔此时的情绪该是开心，而不是怀念。
“我那段时间，自己身上也发生了很多事。我以为，把我的不开心倾诉给她们听，是朋友之间的对的事。”
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没有那么多人愿意听你的不开心，你的坏情绪是不该全部倾倒向你的朋友的。”蒲荔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的跟你感同身受。”
“我是株野草，而她们就好像是生活在温室里被保护的很好的花朵，她们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想法去想那个给自己庇佑的人，无法理解我的顾虑和不安，无法理解我的害怕。”
“她们根本就不知道，一个在偏心里长大的小孩，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会有多么局促，因为她们一出生就获得了全部的爱。”
裴檩迟不再说话，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有着怎样的过去，以至于她在谈论到这样的话题时，好像是被一股乌云笼罩着，本来就单薄的身影平添了一种破碎的色调。
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只要好好做一个倾听者就好。
只是蒲荔突然就不说了，她自嘲的笑了一会儿，“算了，这些跟你说也没用。到时候把你给惹烦了，我在一中可能就没有朋友了。”
裴檩迟过了很久才说，“其实，倾诉本身不是一件坏事。我不知道你的顾虑不安，害怕和局促都来源于哪里，你刚才跟我说的在偏心中长大，我可能也不是能很完全的去理解。”
“但是我听明白了你的辛苦，真的。”
“蒲荔，这么多年，你辛苦了。一个人携带着这些一听起来就让人难过的情绪走了这么久，你已经很棒了。”裴檩迟说得很是认真。
蒲荔突然觉得鼻酸。
要不怎么说言语也是有力量的呢，裴檩迟的这一番话很大程度上安抚了她，让她刚才那一瞬间如洪水猛兽般想要挣脱出来的负能量暂时解压。
“也许你之前的朋友，不能理解你很多，甚至会觉得你很奇怪，但是理解别人的不理解，也是我们要学会的事情。”
“你不能因为一两个不理解你的人，就以偏概全的去认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然后把心封闭起来，不愿意去交新的朋友。”
“至少我不是。”
“你要是选择把你的所有苦楚都跟我说出来，我肯定不会烦你，我只会心疼你。”
“因为我不知道原来你遇上了这么多事，我不知道原来你还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痛苦，明明你我都是一样的年纪。”
“我也很愿意跟你说我的过去，无论是快乐的还是不快乐的，都可以跟你分享。朋友就是可以这样相互的。”
“我可能做不了什么实际的，但我会站在你这边。”裴檩迟缓缓说着。
蒲荔怔怔的看向裴檩迟，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我们才认识一个星期。”蒲荔笑了笑，然后继续走了起来。
“但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不是吗？”裴檩迟跟着蒲荔开始走，然后缓缓问道。
“我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蒲荔，你不能因为在一段友情里碰过一次壁，就将所有的友情全都否认掉。”
“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更何况千人千面，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同，不是所有人都不理解你，只是你可能还没遇到理解你的人。”
“同样的道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要面对的坏情绪，有自己的痛苦和难过。”
“我知道，我没有怪她们。”蒲荔说，“你说的这个，我后来自己想明白了。”
蒲荔想到了自己曾经看到的那些画面，“这个世界上痛苦的人多了去了，甚至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饭，他们不知道自己明天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有人不理解你才是正常的，因为你是完整的独立的你，她们也是完整的独立的她们。”
“但是我……”裴檩迟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蒲荔打断。
“小小年纪的，怎么说起大道理来这么头头是道？”
裴檩迟一下闭了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过于多了。
“我知道，你是想说，不要因此畏惧交朋友。”蒲荔看着略显慌张的裴檩迟，笑了笑。
“我没有畏惧，不然我也不会和你做朋友。”
“而且，我可是有自己的好朋友的，最好最好的那种。”蒲荔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低低的笑了声。
“我今天只是因为想到了我们这些天的相处，又突然想到了一些之前的事情，有些触景生情，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我再成熟一点，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你可以当作是我莫名其妙。”
“但并不是说我因此就不想再去交朋友了。人的一生这么长，没有朋友该多孤独。”
“你不用太担心。”
“我现在只是没多少时间分心去做其他的事，朋友也是顺其自然的交。”
“不过确实要谢谢你今天晚上跟我说这么多，我觉得有被安慰到。谢谢你，裴檩迟。”
裴檩迟看着蒲荔的眼睛，他听她说话听的认真，听完后才笑了起来，“好的，我懂了。”
他懂她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说这么多不是抱怨，也不是记恨，更不是一直困在过去里走不出来，而是她已经走出来了，已经在向前了，她只是在反思。
而选择跟他说这些，也是因为他是她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认识的第一个人，还对她交付了善意和信任。
所以她也愿意信任他。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各自的家门前，蒲荔掏出钥匙来开门，背对着身后同样在开门的裴檩迟说。
“也许以后我还会时不时的像今天这样，莫名其妙的伤感一下，以后再跟你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的时候，可不要嫌我烦。”
“我复读生，压力大，你让让我。”
蒲荔挑了挑眉，语气已经恢复了最初的轻快，还跟裴檩迟开起了玩笑缓和气氛。
“那当然，”裴檩迟没忍住笑了笑，嘴角微微扬起，接过蒲荔的话，“以后想说就说，你要写下来给我我也会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你复读生，压力大，我让让你。”
蒲荔此刻心里暖暖的，“嗯。”
两人彼此道别后进了自己的家门，简单洗漱过后，裴檩迟便拿着一套数学卷子做了起来。
裴檩迟理科成绩其实特别好，但他最后分科的时候却选了文科，当时还把他的物理老师给气了一通。
蒲荔问他为什么会选文科的时候，裴檩迟只是笑了笑，随意说道，“因为喜欢呀。”
蒲荔直觉有故事。
裴檩迟也并不作隐瞒，他摇了摇头，“你直觉还挺准的。”
随后，裴檩迟跟蒲荔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裴檩迟的爷爷是享誉国内的知名编剧，上世纪那部特别经典的《卿卿子衿》就是出自他手，他的奶奶是一个古典文学爱好者，还是京北大学的国文教授。
受两位老人的影响，裴檩迟从小就爱这些别人觉得文绉绉的东西。
《卿卿子衿》还原了千年前邧（yuán）朝建国的历史，以一群年轻人的故事为主线，暗铺了那段从战乱纷飞到天下一统的传奇史诗。
蒲荔眼睛亮晶晶的，她没想到自己小时候最爱看的故事居然是出自裴檩迟爷爷之手。
裴檩迟看着蒲荔骤亮起来的眼睛，不由得笑了，随即又慢慢的收回了笑容。
“可惜爷爷去世了。”
蒲荔瞬间就有些难过起来，她无声的看向了裴檩迟，眼神里安抚的意味很是明显。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爷爷的《卿卿子衿》再翻拍一遍。爷爷当时最大的遗憾，是《卿卿子衿》剧组拍摄的条件太有限了，没办法还原他心中的邧朝盛况。”
“他与导演的意见也多有不和，最后只能按照导演的构想来。虽然《卿卿子衿》最后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他还是想能拍出自己想看到的故事和画面。”
“奶奶很喜欢邧朝的历史，《卿卿子衿》里的几个主要人物，都是她研究了大半辈子的人，她的一生都在致力于推崇邧朝文学。所以爷爷写下《卿卿子衿》这个故事，更多的是为了圆奶奶的心愿和梦想。”
“我呢，就想努努力，去实现这个爷爷没能实现的愿望，让奶奶能在有生之年，见一见尽了最大努力、被最大化的还原了的邧朝。”
裴檩迟说出来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一种慷慨激昂的感觉，他说得很慢，更多的只是一种平铺直叙的宁静。
蒲荔点了点头，“你一定可以做到的，裴大导演。”
裴檩迟笑了起来，嘴角扬起了浅浅的梨涡，有风吹过，他的衣领被吹起一角，连带着飘扬起来的碎发，整个人像是镀了一层明媚的光。
这个画面，蒲荔记了很久很久。
也许就是因为这时候的裴檩迟主动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无形中拉近了他与蒲荔的距离，今晚的蒲荔才会毫无负担的对裴檩迟说起一些从前的事情，和她天马行空的想法。
虽然不多，但这对蒲荔而言，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进步。
回到家的蒲荔也想再做一套试卷，但她今晚的心情有点不平静，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好好做完一套试卷，索性就放下笔看着窗外的星星发起了呆。
今天跟裴檩迟说起的那两个朋友，高考完之后她们就再也没见过了。
她后来一直在因为自己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
她们闹矛盾的时间卡在高二升高三的夏天，那时候她要准备去舞蹈集训，艺考、高考这两次大考已经分去了她的绝大部分精力。
高考结束，她又因为想要继续追逐舞蹈梦而忙着做无声的抗议，加上一直跟周砚初待在一起，跟她们已经没怎么有交集。
一直到她来到一中复读，跟裴檩迟谈起她们。
所以她甚至没有多少时间静下来好好去想，她们之间的矛盾是谁对谁错，然后她们各自奔往天涯，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见面说话的机会。
到底是错过了，她想。
还是可惜的，毕竟是曾经那么好的朋友。但是裴檩迟今天告诉她说，人要向前看，不要总回头。
那就，不回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