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城一中
仲夏的午后总是散着闷闷热热的味道,火辣的太阳悄悄心软,才送来一缕轻轻柔柔的风。
发烫的水泥地面被一个一个匆匆忙忙的脚印亲吻,对于青城一中的高三学生来说,风解决不了的热浪,只能落在徐徐疾书的笔头里。
别人的暑假是坐在空调房里吃冰西瓜喝冰汽水打游戏追剧,高三生的暑假就只能有一件事:补课。
这已经成为了青城一中几十年来默认的传统。
蒲荔的高三是在三中度过的。全青城最好的高中是一中,而最差的,则是三中。
三中多的是调皮捣蛋不学无术的孩子,中考那年来蒲荔家串门的亲戚,知道她最后是去了三中都纷纷摇头,一个两个的都要来她面前说上一嘴,你说说你小时候成绩那么好一小孩,怎么就越长大越退步,沦落到只能考三中了呢,还不如你弟弟呢。
对此,蒲荔都是一概不理。
她知道,有时候跟这些大人们去讲道理,是讲不清的。他们有他们自认为的道理,她也有她自认为的道理。
蒲荔自认自己还是挺固执的一个人。
比如说初三的时候知道三中的艺术班是全市顶尖的牛,她就义无反顾的将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泡在了舞蹈室里,缠着舞蹈老师给她抠动作,还偷偷的用自己一边攒一边存着的零花钱去报了三中的艺考,最后以舞蹈特长生的身份被招进了三中艺术班。
当然了,这么做的结果就是被那位蒲先生用皮鞭狠狠的抽了一顿。
蒲荔这人做事从不认对错,所以被抽了之后,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想的也不是自己错在了哪里,而是她荒废了半个月的时间没练基本功。
再比如,因为没考上心仪的舞蹈学院想要复读,和蒲先生吵了一个月,最后硬是固执的一个志愿都没填,逼的蒲先生差点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其实断绝了父女关系也挺好的,蒲荔想。
毕竟她就只有她自己了。
而蒲先生还有妻子、儿子。
蒲先生从来都不觉得她是个宝,每回觉得她不听话欠收拾的时候,就一分钱不给,任她在外面自生自灭。
正好,知道蒲先生那点子破事后的蒲荔,也还不知道要如何对这个父亲,看着他整天若无其事的样子,偶尔假惺惺的关心,她都暗自觉得恶心。
如果可以,她更希望一个人生活。
蒲荔学舞蹈的这条路,比起其他学舞蹈的人来说,是真没花多少钱。
可是蒲先生总是一笔一笔给她记着,每回还要说,你看看你都花了我多少钱,就为了你的那点破理想,你怎么就跟你妈一个德行,觉得自己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才是伟大,觉得自己站在所有人的目光里被指指点点就是高贵。
蒲荔不想跟他争辩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只是每回听着他诋毁妈妈的这些言论都觉得心烦气躁,所以难免要跟他起一些口舌之争。
她学舞蹈本来就是能不花钱的地方就尽量不花钱,再加上她一直努力稳着专业第一名的成绩,成为了三中艺术老师眼里的香饽饽,高中三年一直拿着学校的奖学金。
更何况,蒲先生也不是没钱的主。
起初蒲先生同意她学舞蹈,她还在想他怎么突然又这么好心了,结果就是仗着这一回松口,她成了他眼里心里更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人,更加肆无忌惮的宣泄着他的无能愤怒。
不过,蒲先生最后还是同意了让她复读,毕竟一个志愿也没填,没学上的蒲荔就只能面对社会的毒打了。
也许还是有一点于心不忍的成分在的,所以蒲先生帮她打通了青城一中的关系,蒲先生就是这样,蒲荔习惯了他打一巴掌再给块糖的操作。
但蒲先生给她打通关系的前提是,她这一次不能再学跳舞。
蒲荔答应了,因为她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他从来不会对她心软。就算心软了,过不了几天也会重新翻起旧账,然后恨她恨的牙痒痒,一句话张口就能来,也张口就能出尔反尔。
读书考大学还是很重要的,蒲荔是个明白人。不管怎么样,艺考高考双失利都是她本人的问题,哪怕她每次临考前接到的都是蒲先生特地来挖苦一番的电话。
蒲荔难得的一次不反抗,倒是意外的让蒲先生连续好几天都找她茬,蒲荔也难得有了几分清静。
蒲荔查过了,华京舞蹈学院是全国唯一一所没有艺考成绩也能报考的舞蹈学院,有一个特殊录取的通道,虽然录取分数不低,但这是在当前这种情况下,她唯一能够努力靠近舞蹈的方向。
所以这一次,她无论如何,还是要考去京舞。
蒲荔心里一直有一个不可磨灭的舞蹈梦,和她的妈妈一样。
而这个梦想,只有已经故去的外婆懂她。
想到外婆,蒲荔踩在一中校道发烫的水泥地面往校办公室走着的时候,突然就有点想哭。
她今年十八岁了。
外婆离开了她五年。
这五年里,她从来都没有梦到过那个爱笑的小老太婆,一次也没有。
她想她了。
校办公室的空调温度调的很低,蒲荔听完了校长语重心长的唠叨,拿起一堆复印件准备去找教务处办理一些琐碎的手续,这些麻烦事都得她一个人来处理,蒲先生是没有时间来管这些的。
一推开门就是一阵汹涌的热浪,蒲荔前脚刚往外迈就心生后悔,这么热的天,校办公室里的空调可真的是舒服太多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又不是校长。
等到办完手续,蒲荔已是满身大汗。想到待会儿还得回出租屋里去收拾东西,又是满心疲惫。
蒲先生难得主动提出来了给她在校外租房子的想法,正好她也不愿意挤在学校宿舍里,懒的去处理寝室之间相处时遇到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问题,她自然便接受了蒲先生的这份善举。
去小卖部随便买了一个面包,又买了一瓶冰镇可乐和一根冰棍儿,她就打算回去洗个澡收拾收拾屋子了。
咬着刚撕开的冰棍儿,感受着口腔里那股丝丝的凉意,她稍稍觉得舒爽了一些。
走去校门口需要路过一整个篮球场,这会儿烈日当空照,球场上的人也寥寥无几。
正中间那一块篮板被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占据着,蒲荔有点近视眼,看不太清楚男生的长相,只是看着他锲而不舍的在这太阳底下投篮,在心里默默的敬佩着这份勇气。
回到出租屋收拾完所有的东西,蒲荔冲了个冷水澡,她的房间里有一台老式电风扇,是房东奶奶特地送上来的,奶奶送风扇过来的时候说,担心她一个人舍不得用空调。
蒲荔知道奶奶是好心,乖乖巧巧地点头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她才不会舍不得用。没考上大学已经够苦了,总不能真把自己当成勤俭节约的灰姑娘吧。
开了空调,蒲荔把披在肩上湿漉漉的头发吹了干,立马瘫在了床上,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翻滚。
不过片刻,她又认命似的起身,走到书桌前摊开刚买的崭新的数学五三开始做了起来。
第二天蒲荔起了个大早,她要去新的班级报到并且正式开始上课,为了给她的新班主任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她提前了十分钟赶到办公室。但是这里毕竟是青城一中,提前十分钟,整个高三年级部差不多基本都到齐了。
青城一中的高三年级一共有十八个班,前八个班都是理科班,后十个班都是文科班。
蒲荔自然选的是文科,也因此被分在了高三九班。
高三九班的班主任闻一瑾看起来很年轻,似乎才刚毕业不久,不知是不是教语文的缘故,蒲荔从他身上看出来了一点温文尔雅的文人气息。
他从蒲荔手里接过一堆入学资料,仔细的翻了一下之后抬起头,笑容里带着友好和真诚。
“学了这么久的舞蹈,怎么突然不学了?”
蒲荔撇撇嘴,“家里不同意,不想供了。”
闻一瑾倒没有继续深入去问什么,他继续翻着蒲荔的资料,“拿了这么多奖,厉害啊蒲同学。”
蒲荔没怎么在意这份夸赞,即使她听出了这位老师的真心实意。
“不参加艺考的话,文化就得好好努力了,如果你还想要继续学舞蹈的话,京舞是个不错的目标。”
“我看了一下你的高考成绩,数学在艺术生里还算不错,政治地理差了点,但都能赶得上。其他的,稍微往上冲一冲就没问题。这么漂亮的成绩,我还是希望你继续学习舞蹈的。”
蒲荔有些诧异,她看着闻一瑾,“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说,没关系,不学舞蹈也可以有一条好出路呢。”
“这句话倒也没错,但我觉得你会更想选择舞蹈。”
蒲荔这才点点头,“好的老师,我会努力的。你放心,京舞一直是我的目标。”
简单的交谈过后,闻一瑾便准备带着蒲荔去去教室,只是才刚起身,就有人敲开了办公室大门。
“闻一斤,我来拿今天的背诵资料。”
来人说话倒是很不客气,一进门就往闻一瑾对面的办公椅上靠着,二郎腿一翘,这才抬头看向闻一瑾,和闻一瑾旁边的蒲荔。
他眉毛一挑,似乎是才发现这里站着一个新的面孔。
这人身量很高,看起来却是乖乖的长相,头发蓬松,校服虽然穿的松松垮垮,但他穿在身上却是意外的好看。
蒲荔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形容这第一次见面,都说人与人之间见面的第一印象很重要,蒲荔那时候只觉得他白白净净的,长得像个书生,说话的时候却带有一点不羁的味道。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不可貌相。
闻一瑾哭笑不得,“你别没个正形啊,老徐那椅子你再坐她得翻脸了,她那点洁癖你又不是不知道,快起来!”
裴檩迟人也干脆,闻一瑾话音刚落就站了起来,“你不说徐老师不就不知道了。”
闻一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找着资料,“她可敏感的很。对了,这是新同学蒲荔,你多带着她熟悉熟悉。”
裴檩迟这才又看过来,礼貌性的朝蒲荔点点头,“你好,裴檩迟。”
蒲荔点头以示了解。
她其实有点好奇,到底是哪个pei,哪个lin,哪个chi。但她惯然的没问出口,想来以后总是要相处一年的,迟早她会知道,现在这样冒然倒是显得有点不太礼貌。
只是没想到,裴檩迟看了一眼她之后便一脸了然的朝她笑了笑,“裴就是百家姓上非下衣的裴,檩是‘误计作官常檩檩’的檩,迟是‘迟迟钟鼓初长夜’的迟。你呢,蒲荔——是哪个pu和哪个li啊?”
蒲荔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才面露了一些被看穿心思的窘态,连忙道,“蒲公英的蒲,荔枝的荔。”
“荔枝啊,”他笑,“挺甜的。”
蒲荔“唰”的一下红了脸。
“语文学得不错嘛,介绍自己名字的字都会摆弄起诗句了?”闻一瑾用找好的资料拍了拍裴檩迟的头,“看来下次考诗句默写是不会再错了?”
裴檩迟一下就求了饶,“哎呀,错了嘛,闻一斤,我这不是给新同学灌输灌输将语文学运用到生活中来的思想嘛。”
蒲荔好奇的看向闻一瑾,就见闻一瑾笑着看过来,“别被他的表面给迷惑了,全班诗词默写板块错得最多的就是他,不好好背诗还要来瞎显摆。”
裴檩迟捂住脸,“闻一斤,给我留点面子咯!”
蒲荔没忍住笑了出来,但又很快收敛好了情绪。
闻一瑾已经把资料递给了裴檩迟,正好他要带着蒲荔去教室,三个人就一块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蒲荔的课本和复习资料放在了一个收纳箱里,她把它从出租屋里搬来学校费了不少功夫,进办公室前就把它放在了这门口,这会儿闻一瑾看到了正想帮蒲荔一块儿搬去教室,裴檩迟却在这时把那一叠背诵资料塞到他面前,一张脸笑得很是坦然,“我来帮新同学搬吧,给我这次表现的机会,毕竟刚才我可是因为你才丢了一次脸。”
“行,你搬。”闻一瑾哭笑不得,看向蒲荔,“随他吧。”
蒲荔点点头,然后很小声的对裴檩迟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少年笑起来很是清爽,一只手抬起收纳箱,紧跟着蒲荔的脚步一起朝着教室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