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叠浪(二)
“各位将军。卫某自从前来军中,日常所见,无不是精兵猛将,无不是雄赳赳的英武男儿,代郡军的强悍,我已深悉。然而此番诸位将士长途行军,整夜无眠,无论士马都疲惫不堪,眼下猝然遇敌,更没有半刻休整的机会。而敌军张网侯我、以逸待劳……敌我的优劣实在很是明白。”
卫操看了看四周的将士,见他们都露出赞同的神情,于是继续说道:“鲜卑人的战术,取法于草原上狼群捕猎的策略,也就是……”他抬手作势,比划道:“先以来去如风的轻骑四面八方地反复抄掠、轮番滋扰,待到敌军疲惫的时候,在出动精锐的重骑强攻猛打,一举歼敌。这样的战术,正针对了我军最大的软肋。此刻将士们还能靠着血气之勇强自支撑,如果战事延续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以后呢……在敌军轻骑十数次乃至数十次的抄掠滋扰之后,恐怕我军将要疲惫倒地,只待鲜卑人提刀来杀了吧。是以,我军唯有速战速决一途。”
“然而,我军如何才能达到速; 战速决的目的?当前的局面,敌军的数量倍于我方,兵法云,守则不足,攻则有余,以弱势之军贸然攻打强大之敌,是自取败亡之道也。所以,陆将军才单骑出阵痛骂王浚,意欲激得他暴怒来攻。一旦敌军全力发难,便如兵法所言,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我们不妨且以稳守的方式坐看敌军来攻,待到敌军露出可乘之机,再行筹划取胜之法。”
卫操所引用的,乃是孙子兵法中《军形》一篇。他又将兵圣的言语稍作了些曲解。“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两句,其实说的是敌人无可趁之机便暂且防御,敌人有可趁之机便发动进攻的意思。但卫操用在此处,意思则是稳固的防御足以使敌人没有可趁之机,猛烈的进攻反倒容易露出破绽。
这番话对于普遍欠缺文质的武人来说,未免有些晦涩难懂,诸将一时面面相觑。薛彤皱了皱眉,转向陆遥道:“那王浚身为河北诸方镇中的雄长,本身深通韬略、足智多谋。道明何以确定他必会中这激将法?而若敌军果然不顾一切大举强攻,我们的取胜机会又在何处呢?”
中军将校一边观看战局,一片讨论。而在全军最前端的车阵以外,战旗猎猎,战鼓如雷。
数百精骑齐声发出震天的怒吼,策骑向前。从车阵中留出的通道冲了出去。一时间,马蹄踏起翻飞的土块、草根,将比较干燥的部分高高扬起,使得整个车阵都被深褐色的尘埃遮掩住了。
这支骑兵堪称是代郡军的精华所在,系由刘遐的冀州骑兵旧部和代郡杂胡降众中特别骁勇善战者混编而成,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置生死于度外的强悍战士。凭借着精湛的骑术,他们在极短时间内就将战马奔驰的速度提到了极限,如同一头潜伏爪牙的巨兽突然暴起扑食。随着怒马狂奔向前,一杆杆平伸的长槊就像是巨兽的獠牙狰狞探出。
而在他们的奔行方向上,鲜卑轻骑惊呼着,竭力勒马向左右两翼转向。鲜卑人的英勇并不下于代郡骑兵。但正面对决从来都不是轻骑兵的强项。由于受到马首的阻碍,骑士在战马上的时候是无法向正前方开弓射箭的,因而以弓矢为主要武器的轻骑兵总是侧面对敌,甚至背对敌人奔驰。每一名优秀的鲜卑轻骑都具备非凡的耐性和判断力,依托反复不断的骚扰、诱敌、射击,以左右驰射、返身驰射等高难度动作杀伤敌人,缓慢地勒紧敌人脖颈上的绞索。
鲜卑人自幼生长在马背上,避实击虚、扰敌侧翼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但他们距离代郡骑兵太近了。勒马、减速、转向的一整套动作尚未完成,便已经陷入了可怕的冲击之中。
仅仅三五个呼吸得时间里,代郡骑兵就杀入了鲜卑人的队伍。战士们从牙缝里喷出的低沉吼声、马匹们喘着粗气互相碰撞的声音、利刃刺透躯体的撕裂声音、槊杆剧烈受力后崩断的脆响同时轰然响起。几名特别倒霉的骑士被直刺过来的长槊捅穿,巨大的冲力作用下,他们带着槊杆向后飞起,在空中洒下一抹鲜血的虹彩。
刘遐总是身先士卒。他俯身紧紧地趴伏在马鞍上,挥舞着长槊左右拍击。电光石火之间,巨大而两面开锋的槊尖将数名敌人的身躯切成上下两半,同时还带起了一枚硕大的马头。强烈的冲击力使他的速度略有放缓,于是一名敌骑觑着机会,从左手侧面冲过来。
刘遐毫不犹豫地反手用槊尾猛扎过去。长槊的尾端通常装有圆锥的铁鐏,用来平衡重量。鲜卑人的长刀距离刘遐面门还有半尺左右距离的时候,巨大的铁鐏已经正正地撞击在他的面门,宽阔的鐏体挟裹着皮肤、肌肉、骨骼、甚至暴裂的眼珠,直捣进了头盖骨里。
眼前的敌人终于一空,刘遐毫发无损地从鲜卑人的队列里冲杀出来;左右一看,只见原本紧随着自己的扈从骑士只剩下了三四人。他啐了口唾沫,正待呼喝号令麾下的将士们,却发现自己的战马开始放慢脚步。
他弯腰探看一眼,顿时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一道可怖的血口从战马前胸向后延伸,几乎有两尺多长。伤口下几乎能看到马匹的内脏,灰白色的肌肉和血管纠结跃动着,把大量鲜血不停地挤压出来,将战马的下半部躯干完全都染红了。刘遐甚至想不起自己的爱马何时收到这种致命重创,如果这匹战马在敌我密集交错的时候放缓速度,刘遐哪怕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它完全是凭着难以想象的忠诚,坚持到了主人杀出敌阵的那一刻。
刘遐猛地跃下马。与此同时,他的战马侧身屈膝倒地。它用仿佛宝石般的眼珠望着刘遐,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便不再动弹了。刘遐顾不得与自己的老伙伴告别。他随手牵过一匹在战场上乱跑的无主战马,跳了上去,四面观看战局。
由于代郡骑兵的猛烈进攻,鲜卑人受到了相当沉重的损失。但大部分鲜卑轻骑并没有受到阻碍,他们飞快地向左右避开,绕出一个巨大的回旋弧度后掉过头来,就像是两条断尾求生的蜥蜴,蜿蜒而急速地从代郡骑兵的两侧掠过。
毫无疑问,一旦接近到适当的距离,鲜卑人拿手的骑射又将发挥威力,他们绝不会再给代郡骑兵抵进厮杀的机会,而将会用箭矢慢慢地耗尽代郡军的鲜血。
但可惜的是,不是每一名战士都能在激烈的战斗中始终保持冷静、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个屡试不爽的战术此刻用来,却给鲜卑人带来了再一次的沉重打击……当他们咆哮着张弓搭箭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的是,右翼的那支队伍距离代郡车阵几乎触手可及。
当遮天蔽日的箭矢再度从代郡军车阵里飞出的时候,绝大部分鲜卑人正挺直了身子预备射击,根本没有做出任何躲避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