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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忠奸之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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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锦只跟陆炳聊了一会就哼着小曲去指导莫菲梳妆了。

    陆炳觉得他与自己对话时的神情、语气仿佛是个旧识。思索一番却不记得和自己这位公公以前有什么来往。

    就算黄锦的本事再了得,一时半会也来不及把莫菲教得像贵族家女眷那样懂礼仪。时间短任务重,他就只拣了几样要紧的事嘱咐他。

    “面圣的时候谅你也记不得许多规矩,那你就跟着陆大人有样学样,他下跪时你也跟着行礼。应答的事有陆大人替你包着,你别乱说话就行。还有最要紧的,没让你抬头你就老老实实低着,切不可冒犯天颜。”

    “公公您的意思就是让我躲在角落,啥都别干就行了。”

    “没错,姑娘一点就通——哎你脑袋向右再偏点儿,我看这髻没扎好。”

    黄公公替她打理着头发,不知不觉话痨本性就暴露出来。

    “想来那个油盐不进的陆大人如今也有点开窍了,这叫咱家可是感慨万分。说句不恭敬的话,当年陆大人还做少爷那会儿脾气可真倔得像块石头,从没见他对人说过一句软话。”

    “听公公这意思,您以前就认识他?”

    “我认识他,他可未必记得我。我是从兴王府时候起就跟在主子背后伺候他的人,主子原是兴王府世子,我就是他的伴读。”

    “听说陆炳和皇上是发小——所以你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

    “姑娘这话私下可以说说,在人前可千万别提什么发小的事,人家要笑你没规矩的。”

    黄锦虽然嘴上在说教,语气却一点也不严厉。这个公公和她先前见过的那些宫人完全不同,脸上总堆满笑容,一团和气。

    莫菲突然想到这可是打听陆炳黑历史的好机会。

    “那黄公公,陆大人小时候顽皮不?”

    听见这句话,黄锦乐开了花:“这话咱家可不敢乱说,陆大人知道了得责怪咱家多嘴。”

    他虽没明说,等于是默认了莫菲的猜测。

    “姑娘你拿好镜子侧过脸来,咱家先给你的脸画好底子,一会再点上腮红晕染开”

    黄锦虽然唠叨,做起事情手脚却利索无比。他在宫里见得女性也多,就按照当时女子流行的样式给莫菲画出个浅浅的桃花妆来。

    “一会儿咱是去观里,妆画得薄些,衣服穿得素些,那才合皇上心意。像陆大人这样一通捯饬,正经过头啦。”

    “观里?您不是说要见皇上吗?”

    莫菲不知道,这位把众人折腾得团团转的皇上此刻正在道观里设坛打醮,今日一概不理俗务。他又像之前那样打扮成道士把自己关在大殿内不见任何臣子。嘉靖的怪癖就是远离群臣,他最喜欢的就是保持这种遥远的距离感。

    他的身边只有一人随侍,正是时任东厂总督的萧随。

    当时天气尚未降温,大殿里燃着的香烛也微冒着几分热气。只有这位萧总督所站的地方却像被寒意浸透了一样,下人们都不敢多靠近他一步。

    “萧随。”

    “臣在。”

    “陆炳走到哪儿了?派黄锦去找他,老半天的不见人。”

    皇帝的话语里并无恼意,他纯粹是想看看把陆炳和萧随这两尊凶神放在一起是什么效果。萧随过头去,立刻有一个手下快步上前附到他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话,他点点头让那人退下。

    “回皇上话,陆炳现携家眷已过了正阳门,黄公公也跟着他们一起,离到这里不用多久了。”

    萧随面白唇薄,从面相上看戾气颇重。这样的人要是让他伺候人只怕会让主人芒刺在背;但若令他看家护院,他就会如忠犬般唯主人命令是从。

    “还算这个黄锦没耽误差事。对了,萧随,朕听闻当年你和黄锦走得很近啊,后来黄锦被派到浙江跟着朕当伴读,你俩才分开了。怎么你们两个人性子天差地别,一个慈眉善目,一个面若冰霜?”

    “皇上明鉴,臣只知皇上,不知故交。黄公公能伺候皇上是他的福分,臣与他各司其职,彼此本就互不相干。”

    “你这个人呐”

    嘉靖用手指了指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刻漏中的水滴滴而下,时间静谧地流动着,狼犬突然抬起了头。

    “皇上,人该到了。”

    京城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东厂总督的耳目,皇帝点点头,让人打开了大殿的正门。

    门背后站着胖嘟嘟的黄锦,喘着粗气流着汗,小步趋前跪倒在皇上脚下。

    “主子,陆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罢。”

    先前在酒楼里碰到的嘉靖还是身着便服的陈道长,如今跟着陆炳却是正儿八经地面见皇上了。

    陆炳向嘉靖行了一礼。

    “臣陆炳叩见皇上。”

    见他矮下身去,莫菲也忙不迭地学着一块跪了。只是她这跪得不情不愿:眼前这个皇帝也不就是个穿道袍的古怪大叔,有什么好跪他的。

    只比嘉靖小三岁的陆炳无形中躺了一枪。

    “起来吧。”

    嘉靖抬手要二人起身,莫菲谨记黄公公的吩咐,低着头不声不响退到了角落,谁知道皇上点名了。

    “莫姑娘,抬起头来罢,在这殿里你可随意些,就算礼节上有不周到的地方老君也不会见怪。”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先前和见面是在餐桌上,觉得这个皇帝平易近人。现在站在空旷的大殿里与他隔着一段距离,越看他越像是个不可触及的存在。

    嘉靖捻着胡子打量了她一会儿,注意力又转移到了陆炳身上。

    “你今天是好雅兴,朕给你的差使都没办干净,惦记起陪人逛街来了。怎么,这给人家打扮得有模有样的。”

    陆炳还没应话呢,黄公公赶忙插了一句。

    “不敢欺瞒主子,奴婢这还是帮了陆大人一把,要不您等到太阳下山了他们都不见得能出来。”

    “哈哈,竟还有这事,萧随?”

    萧随面无表情地冲身后的太监努努嘴,那个小太监赶紧转身退出殿外。回来时手上捧着一叠画纸呈给了萧随,萧随转将画纸交给了皇上。

    “啧,朕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再看了,莫姑娘你拿着罢,留在府里存折,以后还能时不时拿出来笑话笑话陆炳。”

    莫菲还没搞清楚情况,只知道照黄锦催促的那样谢了恩接过画来。

    一看就差点没憋住笑,原来之前那套华服贵则贵矣,穿在身上却实在显老气。看着画中的自己差不多老了十岁,莫菲看着都觉得滑稽。

    这几幅画把莫菲的神情画得惟妙惟肖,笔法让她感到异常熟悉,她默默想起了当日在象所里和沐晚烟的相遇。

    “难不成这几幅画也出自沐姐姐之手?”她在心里猜测着。

    陆炳没接皇上这茬玩笑话,今日选在此处召见他可不是为了专程消遣他的。

    果不其然皇上提起了戏本案的事。颜朔一上午到处敲敲打打闹出的动静已经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了,显然是萧随给皇帝递的消息。

    “禀皇上,颜大人已率领北镇抚司着手调查京城内戏本一案涉事者,不出五日必将犯人捉拿归案。”

    “朕是给了你们五日期限,说短却也很短,看来你是拿着什么要紧的证据了?”

    众人的视线却转向了萧随,昨日东厂出动了大批厂卫搜查却没有什么斩获。若是陆炳后来居上破了这桩案件,难免要让萧随大失面子。

    总督面色平静,只有那薄嘴唇弯出了一道弧度。眼前这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也敢在自己面前班门弄斧?萧随很久没碰到像样的消遣对象了。

    “陆大人说得有趣,且让某来猜猜陆大人所说的那个‘证据’。”

    他对陆炳的信心嗤之以鼻。

    “若某所料不错,陆大人是想打这枚铜钱的主意。”

    萧随摊开手掌,让众人看见他手心的铜钱,上头也刻着影射皇帝的欣厌文。

    他也发现了铜钱上的线索?莫菲忍不住想走近些好看个仔细。黄锦的脑袋极其轻微地摇了摇,示意她不要妄动。

    从皇帝的表情上看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铜钱。萧随把钱币多展示了一会儿,好让大家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能想到凭这枚铜钱入手,看来陆大人是有点小聪明。由其币色确实可推测出铸币的材料来自弘治通宝的废胚,恐怕陆大人是想从钱的铸造地开始查起,把两京一十三省的铸局查个遍吧?”

    他觉得这个想法甚是荒谬。

    “可惜时间过去得太久,当年主事的那些人,短命的如湖南布政使都已经病死在任上了。如今尚在的像南京宝源局的主官已经调到了军器局,而督造太监则去了内官监当差。咱现在身处的这座观可就是他监修的,怎么着陆大人,连给皇上建造清修之地的人你也想抓去审审?”

    萧随带着嘲讽的神情否定了陆炳和莫菲先前调查所积的线索。锦衣卫太不知好歹,查铸钱局的事等同于把半个朝廷都连根拔起,还会牵连到宫里还有皇上身边的人。

    两个对手隔着一座法坛对峙着,此刻他们心中考虑的却是同一件事:这么大的动静,皇上能容许吗?

    陆炳没有理会萧随的挑衅,也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萧随会这样当众拆他的台背后无疑有嘉靖的默许,过去的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冷遇。陆炳默默地品味着从舌尖散开的涩意,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抓住童年玩伴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好好问问他,问他对自己的信任究竟还剩几分。

    现场陷入了令人难堪的沉默。虽然莫菲不知道这位萧公公的身份,但这个人已经轻松赶上了自己和陆炳查案至今的进度。他不仅看穿了两人的想法,更把他们的成果贬得一文不值。

    “主子,时辰到了,该进丹药了。”

    黄锦及时地打了个圆场,他托着木案躬身请示着皇帝。嘉靖的脸上像蒙着层面具般毫无表情,他点了点头,看也不看众人一眼便甩袖离开了。黄锦扭过头来冲莫菲眨了眨眼睛,然后端着案跟着嘉靖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望着二人的背影,萧随心中突然失去了压倒陆炳的快感。

    他闭上眼睛沉默良久才开口说话。

    “黄锦奴才,该杀。”

    这话大大出乎了陆炳和莫菲的意料。

    “不知萧督主何出此言?”

    “嗯,你也装傻。好歹也是在锦衣卫供职的人,不会不知道皇上吃的药里掺了什么东西吧?”

    “”

    陆炳无言以对,嘉靖沉迷修道,服食以金属炼制的丹药已有多年。他刚才没有说话,可他岂能看不见刚才皇上在衣袖底下那只颤抖不止的手?

    他觉得眼前这个恶名昭彰的东厂太监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愿听督主指教。”

    “你是个读过书的人,我不和你啰嗦什么道理。刚才那一幕你看到了,黄锦奴才只会顺着主子的意,主子服药他只知道伺候。”

    “黄公公为人忠厚,要他逆上意,太难。”

    “好一个忠厚,死胖子厚是有了,忠我没看到。”

    萧随摇摇头。

    “你们这些人呐,折腾吧,把主子折腾坏了才遂你们的意。”

    他轻轻把手里的铜币丢了过去,陆炳伸手接住。

    “不要打铸钱局的主意了,没戏唱的。”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萧随最后一丝耐心。他厌烦地摆了摆手,系紧颈间的斗篷带子,抛下两人离开了。

    殿里还有几个来来去去的道人,无非是做些点烛添油、清扫地面的杂活。这里是皇家的道观,那些人已经养成了将自己当做空气的习惯,对不该管的事一律不闻不问。

    莫菲终于能自在地开口说话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陆炳身边却不敢主动搭话。她觉得刚才在皇上面前萧随的那番话极大地刺激到了陆炳的自尊心,此刻还不知道陆大人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手里的硬币看。

    “陆”

    “莫菲,掏几个铜子给我。”

    “咦?”

    莫菲愣住了,她第一次听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

    此刻陆炳正全神贯注地琢磨那枚铜钱,没能分心察觉莫菲的小小惊讶。莫菲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塞进他手里,心说陆大人这下是不是有点失态了?

    莫菲悄悄看了看陆炳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半点沮丧消沉之意。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陆炳的样子似乎他从萧随那里得到了意外的启发。陆炳的手指缓缓在供桌上划动,反复地写着一个字。

    莫菲安静地退到一旁以免扰乱了他的思绪,她知道萧随的挑衅并未让陆炳产生分毫动摇。

    作为大明朝最能抬杠的男人,陆大人和人较上劲了是从不认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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