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火点 08
回到车里，黄瑞坤端详她神色，“许小姐脸色不好。”
许欣心点头，没有否认，“嗯，不好。”
“你没有求助或是提出要改换新方案，那么可见，不是谈判出了问题。”黄瑞坤沉吟道，“但你闷闷不乐，情绪不佳……邢总监给你不痛快了？”
想起还有正事未了结，许欣心先简单做了说明，“……停止营销号无端抹黑、还有管控粉群的要求，邢总监她都答应了。”
“后面还要劳烦黄先生和团队关注舆论状况，确认她是否真的兑现了承诺。”
若邢若薇还想倒打一耙，许欣心也不介意将照片冲印出来，冒险给商驰粉丝和耀世几个公司都来寄送几个惊喜大礼包，大家拼个两败俱伤。
车上了路，先送她回郊外别墅。途中，许欣心看着窗外大排长龙的晚高峰车辆，忽然问黄瑞坤，“阿廷他，这一趟去美国，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黄瑞坤闻声微讶，“许小姐，现在是下午五点钟。”
许欣心垂眸：“喔。”
“你们分开，甚至还没到十二小时。”黄经纪人很不给面子地指出事实，“这个时间……航程飞过一半，应该还在太平洋上空。”
许欣心无法反驳：“是哦。”
当初是——
并不是因为她服了软退圈退网，按照说好的那样把群管权限都交出去，邢若薇才会退让，极端粉丝的网暴行为才会停止。
而是那个因故友身死来到异乡游荡，不想再回去任人摆布的少年。
为了她低头放弃，交换来金钱和社会资源的支持，才在最短时间内，平息了针对她的这场粉圈网暴。
所以他在音综上拿了奖却也没留下发展，转而回去美国完成了学业。也所以，才有了后来和epic唱片签署的不合理合同，以及两方夹缝中争取自主权，卷生卷死的三年。
很久以前，漫长的夜晚里，有一颗闪烁的星星，点亮过她的前路。
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现在。
我才看清楚这一点呢？
星星的光辉总是迟到一步。在今天的夜晚抬起头看到的星空，最近的一束光芒，至少也来自四年半以前。
夜晚，许欣心拉开别墅二楼露台上的窗户，眺望初夏夜晚，云层薄淡的霓霞。
虽说是视线不可及的距离。
但在这片云的另一端，有一架航班载着她爱的人，飞往流动的风和星空的彼岸。
拿出手机，她打开短信列表，一路上滑，点开那个给她发过两条意味不明恐吓消息的陌生号码。
发了问候的消息过去。
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令人心焦。许欣心闲来无事，就刷了刷社媒，也将聊天群巡了一遍。
发现耀世旗下几个千万粉的营销博主，口风改换，都在就着今早的机场街拍套图发挥，不着痕迹把关注点转到了艺术创作和垄断资本博弈的议题上。
嘴皮子上下一碰，昨日还在被骂态度恶劣到处禁言，今天就被抬成了正面硬刚资本、敢说敢做的传奇。
看起来，邢若薇的确在兑现她的承诺。
这至少算得上一件好事。
相对宽容的公共舆论环境下，粉丝聊天群里的气氛多少也松弛了一些。
快到半夜时，许欣心仍是没收到那个陌生号码回复过来的消息。想着自己可能是记错了，她微信找到朱眺和蓝依岚。
「一闪一闪：可以给我桃桃的联系方式吗？」
拿到微信号，她申请添加好友。
……还是没有反应。
反而是，社媒平台推送新消息，先一步送来了李斯特抵达la国际机场的前线快报。
这一趟公开行程，lax机场人山人海，几乎被疯狂的媒体和粉丝挤爆。推特和ins上全都炸了，随手刷一刷，时间线上都是粉丝偶遇和现场前线摄下的生图。
接近一年未发新专，公开活动寥寥无几，仍是期待度爆炸的巨星排面。
许欣心尽己所能，给她所有能刷到的正面物料和报道全都来了一套转赞评三连。
点到手指都酸了，她收到李斯特传来的一张照片。
没有相机，没有记者，没有人。
渔人码头的清晨，彩色摩天轮下，一片湛蓝的海。
「alst：看到这片海，就想起你」
「alst：海对岸，你现在在做些什么？」
看着手机上和热烈生图截然不同的静谧氛围，许欣心没由来觉得好笑。
「一闪一闪：在等着抢你所有新闻的第一个赞[赞]」
绝无虚言。
第二天她和主管打了个招呼，很正常地回去上班。同事们乍一见她，多少都有点不自然。但观察下来就发现她为人处世，和以前没什么变化，态度也就回到了往常。
傍晚，她收到那个陌生号码的回复。
——是桃桃吗？
「是我。」
消息提示亮起来的瞬间，许欣心没有犹豫。找到个没人的地方，她直接回拨过去。
长音漫漫，三声又三声。
无人接听。
她再拨一次。
事不过三——
接通了。听筒里头，响起来一个女生清脆的声音。
“……喂？”很明显地能听出几分犹豫。
“艾桃桃。”许欣心喊她。
女生没接她的话，话筒里一阵滞涩的沉默。
“我们……”许欣心舔了下发干的嘴唇，“我们好久没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态度疏离客气。
“有事说事吧。”
要简短地讲清楚前因后果，怎么想都有点太困难了。打了半天腹稿，许欣心启声，言语间很是为难，“桃桃，我——”
“打给你，我是想说……”
话到嘴边徘徊几圈，还是出不了口。
艾桃桃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嘛。”她语气很淡，没有任何起伏情绪，“你和李斯特在一起了。”
“……”一个念头闪过许欣心的脑海，“你怎么知道？”
“你没有出国？”她急急追问一句。
“唔，谁和你说我出国的？我在林州啊，搬家了。”艾桃桃顿了下，“哦，蓝子和你说的吧。我和她讲过几次不想见你，她就瞎编一气。”
“桃桃……”很多想说的话堆积起来没法出口，默了片刻，许欣心轻声道，“对不起。”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
“你没有对不起我。”艾桃桃道，“非要讲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但我也不后悔吧。”她想了想，“现在想到以前的事情，我都还是觉得很恨你。所以可能，以后也会一直这样憋扭下去。”
“那件事以后，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会那么崩溃。”
“我很喜欢你，也很喜欢李斯特。这两种喜欢当然是不一样的……但就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们两个了，所以才会双倍地恨你们。”
“你以前还打死不承认。现在还不是在一起了？”她轻松地提起过去的事情，“看吧，我的感觉，很准的。”
许欣心眨了眨眼，嗓音微颤：“桃桃，所以你的意思是……”
“李斯特来找过我，大概两周前。”艾桃桃用一种很冷静的口吻道，“我给你发的恶作剧短信，他好像是猜到了什么……”
“竟然找上门来，要不要那么夸张啊，我都快吓死了。”艾桃桃一惊一乍。
许欣心无奈道：“所以你为什么要发那种短信呢……”
她也快被吓死了。
“给你提前演练一下，打个预防针啊。”艾桃桃很难得地笑了笑，“和顶流谈恋爱，很恐怖吧。”
“……是啊。”许欣心无声笑了下，“但是最近，还是有了想要公开的想法。”
“所以打给你。因为觉得无论如何，都要让你最先知道。”
“听起来还不错啊。”艾桃桃的语气仍旧轻飘飘地，“那我就祝福你们两个彻底锁死吧。你们两个埋南极，我埋北极。以后死了，我都不要和你们再见面。”
“死什么死啊。”许欣心道，“一会儿，给我个地址吧。”
“‘谜巢’的签名板，从冰岛寄回来的，如假包换，保真。”
“我寄给你。”
下班以后，许欣心去江边荡了几圈。
艾桃桃是她初中时，通过杂志联络，交到的笔友。
她在沪城长大，家境很是不错，兴趣爱好广泛，经常给她推荐喜欢的乐队和唱片。
一来一去地，两个人变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谜巢”是她们俩一起喜欢的乐队，在许欣心闭塞的寄宿生活中，夕阳下操场上她耳机里装满的，是她们共同喜欢的歌，也是她对五彩斑斓的大都市和朋友的向往。
大学她考到沪城，很幸运地和多年的好朋友进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两人都喜出望外。
再后来追创星，又一起粉上了李斯特。
甚至于连站子都是姐妹站。星星的“diamondsky”和桃桃的“叙情诗”，昵称都是同款。
一个出图，一个写文，并肩跑现场一起蹲爱豆，要好得亲密无间。
而后，在那个暑假。
艾桃桃随家人海外旅行，去非洲做联合国社工，过一个丰富多彩履历充实的暑假。
而许欣心和往年一样，留在沪城做兼职赚学费，意外地闯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怀揣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无知无觉地，背叛了最好的朋友。
亲密好友之间，有个情绪上的风吹草动都很难隐瞒。更别说两人还是一起做站的搭档，即便许欣心如何解释说她只是纯粹运气好地在追星，两人之间，怀疑的种子种下。
艾桃桃是性格鬼马、情绪波动很大、精神敏感的类型。
家里对她管得很严，偶尔她还需要服用安定药物，来维持自己的日常生活正常。
许欣心认为她只是普通追星，但艾桃桃始终将信将疑，情绪状态也就变得更为恶劣。
直到邢若薇动手，将她和李斯特的照片散布出去。
作为知名粉站管理之一的艾桃桃，当然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
好友之前可疑的举止，粉丝和偶像之间显得越界的联系……
这一下全都有了答案。
视同信仰看待的偶像塌房了。
情同姐妹的多年好友表现出来的，又是格外地冷漠无情。
原本岌岌可危的神经，在她冲许欣心一顿发脾气无果之后，彻底断裂。
这天半夜，她吞掉整整一瓶抗抑郁药物。
艾桃桃家在沪城本地，父母亲戚闻讯，很快赶到医院。icu抢救过来以后，她看到人群之外的许欣心，情绪一下失控。
“我讨厌死你，不想看到你。”她哭得喘不上气，“你怎么不去死啊，啊？”
而病床边的她的家人们。
曾经热情好客，屡次说欢迎许欣心到他们桃桃家里去玩，体贴询问她喜欢吃什么菜色的人。
也都在用嫌恶的目光掂量她。
好像也希望她去死。
希望她赶紧滚出去。
再后来，她的父母也被叫到学校。节衣缩食买黄牛票翘课跑去外地追星的事情，校外打工出入清吧的事情，甚至于同学之间，那些荒诞非常，赚钱养小爱豆的离谱传闻。
都被一一数点出来，好像她做了多么道德败坏罪大恶极的事。
直到现在，许欣心都还能记起当时辅导员掉书袋教训她的神情。
“……盲目追星这种事情不可取的，女孩子这样以后可怎么办。”
“你们家长也要看牢一点。”
“不要由她在外面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她麻木地听着，点头说是。
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
都在指责她，却没有人想过问一问她的感受。
再见到李斯特是在一个晴空朗朗的冬日。一身黑衣的青年将她堵在林荫道上，质问她为什么不再去工作室了，为什么将他三连拉黑。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那时候她看着李斯特，心里没了任何见到偶像时的悸动。
只余下一片麻木。
……还有，避之不及的恐惧。
于是她很平静地说，“我喜欢上别的爱豆了。”
“也就是说，脱粉了。”
“以后，也请你不要再来了。”
追星嘛。
不就是那样的。
今天可以喜欢你，明天就可以轻易变心，换别人去喜欢。
他应该要有一个更好的，光辉灿烂的人生。
不需要她这样的，满身疲惫的，无情的可以瞬息变心的粉丝。
将他一个人抛离在林荫道上，许欣心折身离去。
却没有想到。
从此就没有了他的消息。
也是从那天以后。
她没有再看过任何选秀，也没有再喜欢过任何新的乐队或是歌手。
什么选秀，什么明星。
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追星追了很多年，一下子无人可追，打开社媒找不到物料刷，许欣心觉得其实不太习惯。
这份无处安放的注意力，她只能投注到旧仇新恨堆积、劣迹斑斑的大无限时代上。
而现在，她终于想明白了。
她其实没有那么痛恨他们，也没有那么无聊，整天只想着扒他们那点子料。
她只是很想一个人。
但是又不能允许自己，不能放任自己，去想他。
真的是……
好别扭啊。
江风绵绵，拂过她柔软的发。夜色初沉，江边人烟疏少，为什么都遮掩上一层静谧的纱。
许欣心低下头，戳开李斯特的头像，拨出一通给他的电话。
长音响了三声。
她突然醒觉，意识到二人两地时差，洛杉矶这会儿正是凌晨四点。
可电话接通了。
她不舍得挂。
将手机附到耳边，响起来的是一道令人无比安心的声音。
“嗨，宝贝儿。”李斯特的声音染着浓重的困意，语调亲昵非常。
“我没注意时间。”许欣心紧张道，“对不起，不该这个时间打给你……”
“没事啊。”男人语气轻松，“这时候打给我，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怎么了？”他柔声道。
许欣心握着手机，有一瞬的怔然。
不是“晚上不要打电话会吵到弟弟做功课”，也不是“爸爸现在不太方便明天白天打给你”，不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也不是望不到尽头的等待音。
是这个时间打过来，你一定有很要紧的事，需要找到我。
……还是第一次。
有人和她说这样的话。
许欣心很轻微地抽了下鼻子。
克制住想哭的心情，她笑：“没什么。就是……”
“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