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洄声 04

    后两周，摄制组出差跑了国内几座城市，走访了几支乐队和若干唱片公司。

    贴好意大利、波兰和日本签证的护照，卡着最后时间点送到。

    短暂休了一天，摄制组奔赴海外展开「音乐家日记」的后续拍摄。

    两边差旅待遇不一样，李斯特的团队都进了头等舱，摄制组则被打乱分配在经济舱。

    工作群里，同事们忿忿不平。

    「来，一起跳槽吧！[暴怒]」

    「算我一个[暴怒]」

    「+1[暴怒]」

    「+2[暴怒]」

    半开玩笑的抱怨，惹来一片笑声。

    虽说行程安排非常死亡，但能公费出国玩耍，每个人都很兴奋，状态比平日松弛不少。

    登机后，许欣心最后刷了刷群，不意见着李斯特的助理在说贵宾登机口遇到买了同班航班的粉丝，跟上飞机的事情。

    「问题不大，没拍照也没打扰，没什么危险动作」

    「就是一直在打量这边」

    「看着点就好」

    握着手机，许欣心将目光投向舷窗外。

    他们这一趟从沪城直飞意大利罗马，航程足有十三小时。

    要被不认识的人盯着瞧十三小时，想一想就脊背发麻。

    然而大粉跟机、明星被追，都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操作了。

    她的在意，可能有些多余了。

    手机一振，打断她思绪。

    「超能鱼：恐高的人，坐飞机也会害怕吗？[疑问]」

    许欣心回神，飞快敲字。

    「一闪一闪：不看窗外，掩耳盗铃[嘿哈]」

    从白天飞往黑夜，一路追赶夕阳，他们降落在以艺术巨匠为别名的菲乌米奇诺机场。

    语言不通，下机后摄制组跟着李斯特团队租的房车走。古城道路弯弯绕绕，司机把他们先送到预定的酒店休息，而后约定明天到李斯特他们住的地方汇合，再去拜访这一次的拍摄对象，一位世界级电影配乐大师的遗孀。

    酒店空间不大，内部陈设复古。踩过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伸手摸了摸暗绿色的提花墙纸，许欣心听到身边同事感叹：“这感觉，这就是格里高利·派克1的公寓吧。”

    来到永恒之城，想起影史上最浪漫的一天。许欣心拧开房门，将行李箱停靠在老旧墙皮边，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部黑色悬疑电影。

    同样狭小靡丽的酒店房间里，还没有去火星种田的马特·达蒙2为混入上流社会，在房间里费心炮制假证据，掩盖他起意凶杀的事实。

    他不属于上流世界，就像她能来到这一趟旅程，也只是个幸运的巧合。

    次日早晨，他们乘车到了李斯特团队在驻的酒店，在套间大厅开了个简短的会议。

    可能是为了配合气氛，李斯特今天的造型也走了极尽奢靡的极繁风格。开襟绸料衬衣上盘布造型曲折的金绿黑三色珠宝印花，颈间腰上都佩着镶嵌海蓝宝石的美洲豹金饰。

    通身披挂凡人不能承担之重，连大部分明星都撑不住的浓墨重彩。

    目睹他推开象牙白的拱形大门走出来那一霎，许欣心念头一转，认可了浪漫电影有限的真实性。

    她成不了悬疑片心黑胆大的主角，但确有人生来就在罗马。

    明确两日拍摄细节后，团队出发，前往作曲家妻子独居的花园别墅。

    虽有语言隔阂，拍摄进展却意外地顺利。老夫人热情体贴，午后邀请他们暂时抛开工作，去往玫瑰园中与她共进下午茶。讲过作曲家从贫民窟走至艺术殿堂的故事，她打开三楼一扇挂着锁的门扉，引他们走进作曲家生前最常停留的书房。

    没人再使用的房间，妥善保管在生前最后一天的模样。沙发上乱堆着剧本、相册和曲谱手稿，皮质转椅歪斜靠在墙边，太多的文件和信笺从抽屉里漫涌堆落到地毯上。老夫人打开半边窗，眺着目下繁丽的市集街道，轻声低语了一大段听不懂的话。

    微风折起白纱窗帘，送来远处广场上提琴的歌唱。

    翻译转向他们，小声道：“夫人说，以前她总是在这个房间，第一个听到先生作的新曲子。也是在这个房间，她为他的歌曲填词。有时候她唱歌，先生弹拨曼陀铃。两人在窗下消磨时光，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前面都是听老夫人平静讲述作曲家本人的故事，意外听到爱侣之间昔年往事，众人心下一触，不免都生出几分柔软之情。

    许欣心悄声询问甄玲，是否能补充一些访问和互动，更多关注这位老夫人本身。说话间李斯特也走到窗边，用意语和她交流。

    他讲了些什么，老夫人笑起来，一双分外年轻的栗色眼睛闪烁如露珠。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欣心觉得她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夕阳沉落，当天的拍摄也宣布告终。意大利不比国内那样卷，没到晚六点，他们就全体被送回了大街上。

    时差影响，没有谁不困。但有同事强打精神也要相约去看台伯河夜景，就有许欣心这样不在乎古城风光，坚持要回酒店去睡觉的。

    凌晨四点，一通前台电铃生生把她摇起来，叫她下楼。

    李斯特的声音在电流影响下有些失真，放下听筒，许欣心靠着床头坐着，还以为自己接到了什么ai诈骗电话。

    忽然想到什么，她跑到窗边，拉开厚重垂着的花缎窗帘。

    枝型路灯下立着一道修长身影，焦躁来回在石板路上踱步。

    不是诈骗，也不是做梦啊。

    ……那就是在发疯了。

    但现在是凌晨四点的罗马——

    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大概她都不会有这么脱轨的举动。

    到天亮以前……都可以找得到借口，为自己洗脱罪名。

    起身换了衣服，许欣心用最快的速度冲下楼。双手推开门，风铃在她身后留下一串清响。

    她急道：“你为什么……”

    话没说完，李斯特伸手，一副耳机落在她脖子上。

    “因为第一个想让你听啊。”他笑着，再理所当然不过地说。

    他眼窝微陷，神态有些憔悴，眼睛却亮得灼人：“早就想来了，但是担心你在睡觉……我就一直等到凌晨。”

    “我想，现在已是国内早上十一点。这时候吵醒你，也许你会原谅我吧。”

    有人被浪漫假日冲昏头脑，有人被危迷夜色啃噬掉残存无几的意志力。

    望见远处街巷转角走过来一伙唱着歌的年轻男女好奇地看过来，许欣心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伸手一把拽住李斯特，拉着他往阶梯上跑。

    “你不能待在街上。罗马的游客太多了……”

    李斯特任她牵着，笑得别有深意：“那么，假若没有那么多游客……”

    许欣心忍不住瞪他：“不要说话。”

    她拽着李斯特跑上酒店侧面一道钢架阶梯，走到顶直通天台花园。四面钢架足有半人高，爬满蜿蜒的藤蔓花墙。

    李斯特走到钢架边，打量一眼下方层叠错落的优美拱顶。

    “这里是不是太高了？”他问。

    许欣心不敢靠近边沿，她走到天台另一侧的安全门旁。

    “就像立起一个稻草人。”她拿起耳机，往自己脑袋上扣，“只要能把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就不会那么害怕……”

    噪音骤然隔绝开去，耳中聆听到一片寂静。她忙活一会儿，不确定地发问：“我开对音量了吗？”

    李斯特挺无辜地摇摇头，而后拿出手机，轻触了下播放键。

    许欣心：“……”

    可恶的家伙，就装吧。

    熟悉的钢琴音怦然一动，流星趁夜坠落旷野。

    是两周前，她在林嵩的录音棚里听过的第一个主题。

    赶紧调整音量到一个合适的程度，许欣心拢着耳机，和尚未消散的记忆中的声音进行比对。

    旋律和层次没有太大的变化，唯有低音层砂纸磨砺的声音做了更改。原本无限重复的白噪音变得时断时续，空白片段中，偶尔能听到一个漫长空洞的金属刮擦声。

    像是幻想中深海巨兽的次声波信号，也似是系外探测器传回来的错频波段。

    轻易唤起人心底最本源的生存恐惧。

    到了副歌部分，这个诡异的声效跃出深水，引领着全曲缓缓加速，在有去无回的轨道上加速驶向终渊。

    许欣心捂住了嘴，下意识地跟着音乐紧张起来。

    一曲播完，李斯特替她摘下耳机，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傲气：“还困吗？”

    许欣心赶紧摇头。托着腮想了想，她指出：“是恐怖片里才会用的音效。”

    李斯特微微颔首，回答她的问题：“水琴、火车、还有风。”

    很想问一问这是用在哪里的音乐，但考虑到保密原因，许欣心最终还是忍住。

    “那么，”她改口说笑道，“什么时候能够正式听到呢？……”

    李斯特将食指比在唇上，以一个神秘的笑容，无声请求她保持沉默。

    米白砖红交错的鱼鳞海上，东方的夜里泛起一弧曙光。

    日出时间近在眼前。

    两人一齐收回视线。李斯特低头看了眼手机，往后退了几步，冲她挥了挥手。

    他折身三两步跃下楼梯，像一道梦的影子被风吹散，须臾逝去在石板路转角的雾气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