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妹妹回家了
他们一心想要的是传宗接代的男孩。
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如果给孩子上了户口,王淑贞就不能再生了。
在奶奶的提议下,父母准备把她送人,人家都找好了,据说家境还算不错,是城里人。
一直沉默的姥姥说话了,“把孩子留这里,我来照应。”
声调不大,却掷地有声。
一句话说的王淑贞脸红。
她其实也不想把孩子送人,毕竟怀胎十月,感受过孩子的胎动。
但是被她强势的爸爸和奶奶压的无法,只得如此。
王淑贞不能长期住在姥姥家,前后只给陈希喂了一个月的母乳,留了不多的钱,一步三回头,拿着包袱红着眼,只身回了家。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婴儿,白嫩馨香,软萌可爱,漂亮的眸子如闪光琉璃般滴溜溜打量这新奇的世界。
她咯咯的可爱笑声很有感染力。
似是在等待这个世界对她敞开欢迎的温暖怀抱。
小小的她却不知道,只是因为性别,她已经被早早判定为这世上多余来的人,遭到至亲的冷眼嫌弃。
她是陈家的孩子,却上不了陈家的户口本,成了那个年代里躲躲藏藏的黑户孩子。
可怜又无辜。
姥姥个头不高,背也驼了,却硬生生撑起了她头上那小小的一片天空,替她遮挡着未知的风雨。
王海洋听说母亲留下了姐姐家的孩子,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媳妇刘玉芹抽空过来照看一下。
姥姥托人用女儿留下的钱买了些奶粉,用完了就用自己的体己去买,听说村东头养牛户棚里的母牛生了小牛,她就拿着攒好的鸡蛋换些新鲜牛奶来。
那个年代没有冰箱,只能当天买了当天喝,姥姥一趟一趟地去,不厌其烦。
一直到陈希生出米粒小牙,姥姥开始给她熬米粥,泡了饭给她吃,家里芦花鸡生的蛋专供陈希的鸡蛋羹。
有时候姥姥会买来钙奶饼干豆给她泡着吃,饼干泡透后,软糯香甜,被调羹舀起来,陈希张着莹润的小嘴一口就能吃下一个,粉嫩的腮帮涨的鼓鼓的。
看着小小的陈希爱吃的样子,姥姥心里格外欣慰,笑出一脸深深的皱纹。
陈希从小没吃几天母乳,身体抵抗力比较差,常常在半夜里发烧。
姥姥怕她烧坏了,不敢睡熟,通常一抱就是半宿。
直到能跑能跳了,她身体的底子才好了起来,姥姥顿觉省心许多。
在她一岁左右,亲戚来家里住,七八岁左右的两个孩子睡醒后,在床上蹦跳着玩,把她的腿给跳断了。
当时并不知道断了,只是听着陈希不停地哭,哭的撕心裂肺,怎么都哄不好。
实在无法,姥姥找了儿子一起把陈希带去了附近的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她的腿断了。
姥姥听了这话人都傻了。
医院水平有限,简单治疗了一下。
不多日子,陈希的腿长上了。
可是姥姥照顾陈希时却惊讶地发现,她的两条腿并不一样长。
总不能长大是个跛子。
她赶紧让王海洋给王淑贞捎去了信。
王淑贞得知消息,借了钱带着陈希去了城里的大医院。
当时医院里排队的人很多。
王淑贞和姥姥抱着陈希在熙攘的大厅里焦急地等待。
手足无措。
这时一个路过年轻的小伙子,看出了她们面上的焦急难耐。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姥姥怀里的婴儿,关切问道:“大娘,这孩子长的真好,她怎么了?”
陈希这时已经哭的没了声,小脸煞白。
姥姥看着前面长长的队伍,一脸沧桑愁容,“孩子腿断了,这不排号看呢,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排上队,唉。。。”
那年轻人也是一脸唏嘘。
“大娘,你稍等一下,我同学的爸爸是这里骨科的专家,我去问问他有没有时间先给你们看看。”
王淑贞一听这话,话说不出来,两行泪就先流了下来。
姥姥差点要给他跪下。
年轻人扶着老人坐下,“大娘,您稍等一下,我去问问,结果怎么样我也说不好。”
不管怎样是有希望的。
等了一阵,结果是好的。
年轻人疾步走来,“大娘,你们跟我来。”
就这样,小小的陈希遇到了此生的第二位贵人。
姥姥对他极尽感谢之情,年轻人淡淡一笑隐入人群。
医生建议把她的腿重新接,意思就是把之前长成的部分再断开。
姥姥听的心里都颤,但是没有办法。
女孩子长大了要是个跛子,她这辈子都难受。
过程她不忍看。
办理住院后,不到一岁的陈希成了这个科里最小的患者,腿才一点点长度,已经像成人一样被半吊在空中。
远远看去,略有喜感。
当时是夏天,一直平躺的陈希身后生了一背的痱子,又热又痒,哭个不停。
王淑贞不忍,轻轻给她解了腿上的绳子,想要给她抓抓后背,却被后面进来的护士一顿凶说。
“你不能乱动,骨头长不好,手术就白做了!”
姥姥明白护士虽然凶,但是人家说的是有道理的,她们能做的也只有轻抚孩子,给她扇凉降温。
小孩子的生长力是最好的,虽然过程比较曲折,最后总算是有了个好结果。
后来陈希长大了,亲戚总会特别问问她的腿,一样长不。
还会让她当场走两步。
小小的陈希,面上带了些小骄傲,正儿八经地走路给他们看。
当然一样长,分毫不差。
耐不住岁月无声侵蚀,姥姥的背似乎更驼了些。
一直到陈希长到十一岁,她才被王淑贞接回了姥姥口中那个她的家。
到家的那天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空气里热的不透一丝风,蝉鸣震耳。
她们家所在的村已经变成了城中村,整体还是一片连绵的平房,路是平整的沥青路,车水马龙,站在平房顶上能看到不远处很有名气的百货大楼。
陈希讶异于此地与姥姥家的不同。
她新奇地打量着周围,怯生生地看看自己一直以来也想拥有的爸爸妈妈。
从前在姥姥身边时,她极度渴望和别人一样能有爸爸妈妈。
真到他们身边了,她却觉得这一切都莫名地陌生。
妈妈的脸上有笑容,爸爸脸上却没有,她有点害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他生气了。
姐姐陈嘉然和弟弟陈嘉林也在好奇地打量着她。
多年后陈嘉然告诉陈希,她一直知道有个妹妹生活在外面,一直也很想见她。
比起有个调皮的弟弟,其实她更想有个乖巧的妹妹,结果那天真的实现了。
妹妹回家了。
陈希在小板凳上枯坐了一阵,心里的那股新奇劲已如远处工厂大烟囱里飘出的白色烟雾一般,消失于无形。
她忽然有一点点想姥姥,这丝丝想念如燎原之火般,瞬间蔓延到整个身心,她心里没着没落的,特别想知道姥姥在做什么,是下地了还是在院子里摇着扇子乘凉。
姥姥有没有像自己想她一样想念自己。
在这个家里她像个客人一般老老实实。
陈希不敢向王淑贞提出见姥姥的要求。
因为她知道自己才刚来,从村里出来时姥姥就交代她了,要好好听妈妈话,等学校里放假了,就能回去陪她。
可是现在才刚来,她就开始这样想姥姥,离放假太远了,时间过的太慢。
剩下的日子可怎么办。
她苦着小脸低着头,实在坐不住了,站起来推开绿网纱门便出了屋子,穿过搭着葡萄架的院子,走到大门口。
陈希刚要伸手去拉开,却被一股反推的力给撞了过来。
她躲闪不及,鼻子被铁质的门框结实地碰到了。
此时陈希只觉得鼻子位置由里向外蔓延出一股刺痛,只反应了一瞬,她的眼泪立时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落,站在门的内侧捂着鼻子呜呜哭了起来。
低低的哭声不尖锐却凄切,窄窄的肩膀哭的一耸一耸。
王淑贞闻声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急步走来。
同时跑来的还有她的姐姐和弟弟。
王淑贞捧着陈希的小脸,细细地看着她的鼻子。
鼻头处红了一点。
还好没有破。
这才放下心来。
她呼气替陈希吹了吹鼻子,轻声安慰着,“没事没事,没破皮。”
门外的人已经不敢动了。
王淑贞这才从里面打开了大门。
透过泪蒙蒙的眼睛,陈希看到了自己面前是一个身姿挺拔的白衣少年,手里端着盘东西,他的模样没看清,因为眼前实在是太模糊了。
林易面上有些许惊慌,还保持着一手推门,一手端盘子的动作。
他手里端着一盘新鲜带着香甜气味的荔枝。
林易看向陈希,一脸歉意道:“王姨,对不起,她没事吧,我应该先敲门。”
而后他把手里的盘子递了上来,似是想哄她不哭一般,“这是奶奶让我拿过来的。”
王淑贞接过盘子,笑道:“哎呀,是荔枝啊。不要紧,她没事,这是小希,比你小一岁,你是哥哥。”
两个人就这样在泪水中兵荒马乱地认识了。
陈希不再看他,还是一心一意地哭着,似是要把这辈子的泪都哭出来一般,鬓角都冒了一层汗,打湿了周围的碎发。
王淑贞见孩子没事,手在腰间的围裙上胡乱地擦了一把,突然想起自己炉子上的炖的菜,哎吆了一声,急忙把荔枝盘子塞到了陈嘉然的手里,小碎步疾行而去。
陈嘉然和陈嘉林则被那盘散发着鲜甜气味的荔枝吸引了目光。
陈嘉然端着盘子回身往屋子里走,六岁的陈嘉林一边喊着等他,一边小跑着跟在大姐后面。
落日晚霞染红了街道上一排整齐的房檐,霞光中陈希和林易两相站立许久。
林易静静地看着凄切的陈希,心里愧疚。
他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流出这么多眼泪。
想安慰,话又无从出口。
能做的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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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歇斯底里哭过后,陈希反而觉得心里轻快了些许,那没由来的难过被泪水冲走了很多。
难过时就得哭哭,还是管用的。
她的心情不再那般没着没落。
姐姐拿了几个荔枝塞到她的手里。
陈希没吃过,姐姐就教给她如何剥皮。
终于剥好了一颗,陈希拿着莹白的果肉放到嘴巴里轻轻一咬,细细一品,果香在舌尖萦绕,汁水在齿间四溢。
陈希的眼睛都亮了,真甜啊。
要是可以,她真想把剩下的几个留给姥姥尝尝。
晚饭时陈希吃的格外多。
哭也是要力气的,她感觉累极了。
王淑贞给她盛饭时还专门问她鼻子还疼不疼,陈希摇摇头。
吃过晚饭,王淑贞带着陈希他们,拿了马扎围坐在大门口乘凉。
遥遥望去,天尽头是沉沉的墨蓝色,隐隐闪烁出几颗闪闪的星星,如眼睛般打量着这个热闹的世界。
长长的街面上远远近近都是坐在一起乘凉的人。
东一簇,西一簇,凑在一起聊着家长里短。
不远处的小卖部门口的灯下早就聚集了一堆打扑克的人。
站着指点迷津的人比坐着拿牌的人都多,不时有甩牌的声音和高高低低的笑闹声,这里是街上最热闹的地方。
不远处还有一堆打沙包的孩子。
不知谁家窗口下,传出了电视机里天气预报的声音。
她们家门前有一块空地,与大街上比起来比较幽静一些。
王淑贞照常拿着马扎和大蒲扇坐在空地旁正在扇风的林奶奶旁边。
陈希跟在姐姐弟弟的身后,和别家的小孩子一起围着大街奋力跑着,不知疲倦般。
这时王淑贞把陈希招手喊了过来。
“小希,这是你林易哥哥的奶奶,叫林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