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清斯濯缨,浊斯濯足
千变紧紧盯着那双目无神的少女,有些感慨地叹了声:“黄泉魔尊果真重情义啊……”
张小文一听重点到自己身上了,顿时一个激灵。他看上去年纪比黄泉魔尊还大,但她说起“小弟子”却一点也不显违和。
张小文如临大赦,飞快地跑下了望月峰,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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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得不错,炼制手法却是粗劣了些,为何不让我来?”千变见她交代完事情,突然指着那少女道。
张小文手脚都僵硬着,不敢反抗,他像是被牵了根线一般,飞快地冲进了亭子里。进去前他隐约瞥见亭子上的匾额,正是沧浪亭。
“去六道宫中取了随身物品便来我望月峰吧,这亭子西面约百八十步的地方有一池,池前有片空地,往后你边住那儿。”云青对张小文温和地说道。
他双腿发颤,脚步根本挪不出去。
那女孩儿还是笑,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十年间,鬼道正统传人现身南方前线,酆都城虚影于慈安城上空降临,与国师府华表分庭抗礼。不久后该鬼道嫡传被国师以履天圣坛亲自击退。
云青将手拢在袖中,神情漠然。
“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这位小道友,你说是也不是?”那女孩儿似乎笑了一下,张小文顿时浑身发凉。
立于溪水中央的女孩儿赤足盲眼,白衣单薄,她弯下腰掬起一捧清澈冷冽的溪水,然后浇在了手中。水似乎顺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滑了下去,飞溅成万千姿态,在微小的光晕下折射出璀璨的色彩。她低着头清洗手里看不见的兵刃,黑发滑下来,与荡漾的水色交织成柔和而安定的光影。
“你怕么?”那女孩儿从溪水中一步步走出来,白衣边缘沾了水,有种不真实的通透之感。
千变摇头:“宗主只说让你去一趟阎魔天子峰,其他的未曾提及。”
张小文心道这不是废话吗?我他妈见了你都要吓尿了!
“我、我还没活够呢。”他声音细如蚊鸣。
“不错,正是这个,你且帮我看看这茉莉簪花如何?”
云青撩起半截袖子去取茶盏,她露在外面的手腕十分苍白,上面印着一道狰狞古朴的大日黑天轮,那大日黑天轮带着漆黑的金属光泽,仿佛生生熔炼进了肉体一般。张小文不敢多看,连忙收回目光。
“若是累了,便来亭子里坐坐吧。”那个低沉而柔和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此事休要再提。”
镜国,新历安平一百五十六年夏。
十年间,洞玄子被接引入仙门,神隐十子齐聚,除十子之首神霄子踪迹全无外,其余九位仙尊悉数投身乱世。
望月峰处于整个六道阎魔宗地势最低的地方,昨夜一场骤雨,这边山脚下便是溪流湍急,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张小文恐惧地发现这两人眼中都没什么神智,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自己擅闯望月峰不会也被那人变成这副样子吧。
张小文悚然而惊,一般上主峰修行的都是内门弟子,虽然外门弟子也能出入,但不得居留。眼下黄泉魔尊的意思是要将他收入内门了!?
“你是哪座山的弟子?”黄泉魔尊,也就是云青,轻声问道。她走进了亭子里,不知从哪儿取了两个小盏,放在了石桌上。茶盏内壁凝结出水珠,汇成小小一汪甘露,黑色的火苗围着两个茶盏绕了一圈,氤氲水汽升腾起来。
云青摇了摇头,认真答道:“茉莉是香中小人,其香诱人联想翩翩,恰如胁肩谄笑,千变魔尊还是换点素雅的吧。”
一个幽眇的声音从亭子边上传过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弟、弟子……”张小文结结巴巴地想要应下,但又有些畏惧眼前这个以黄泉为道号的女孩儿。
按说如此佳境,门下弟子来悟个什么天人合一之道也是甚好,偏偏望月峰终年都冷清得不像话。
“尊、尊者……”张小文结结巴巴地道,心里乱成一团,他想着若是答得不合对方心意,那不是要被杀了。
“黄泉尊者,我、我只是走错路了,我是外门弟子张小文……我这就离开望月峰……”张小文越想越害怕,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慌慌张张地说道,“尊者,你放我走吧!求求你了!”
张小文猝然停下脚步,满脸惊恐,他咽了咽口水,额上有冷汗冒出,原本只是心怀侥幸来避避暑气,没想到居然给遇上了!话说那人不是常年坐镇望月峰顶么,现在怎么会在这种狭小|逼仄的亭子里?
张小文觉得她就是在忽悠自己,要是自己答了“是啊是啊,算不了什么”,说不定下一秒就人头落地了,反正他自己也说了算不了什么。
十年间,归灵寺有佛道大能成就圣位,自此佛门万载无圣者的颓势被一举挽回。归灵寺借眠凤廊内乱之机,大肆扩张,直逼解忧崖。由第五代嫡传弟子觉鸾继承佛道大统,弘扬佛法,一统雪山。
他紧张地观察亭子里面,虽然看上去破旧,但四周十分干净。亭角上站一名有两个他这么高的壮汉,满脸彪悍之气,裸着上身,下面简单地裹了层兽皮。那壮汉旁边的长椅上还乖巧地卧着一个少女,这少女面容精致妍丽,穿着一身厚厚的祭祀服,似乎也不觉得天热。
那是一个很破旧的八角小亭子,河水昨夜漫出,一条细细的溪流蜿蜒着环绕小亭。亭前有一棵枝叶浓密的老树,里面影影绰绰地看不大清楚。
哗啦啦的水声从侧后方传过来,张小文强迫自己忍住别回头,但那种细细的流水声仿佛带有无穷的惑神之意,让他完全不受控制地看了过去。
清泉漱石,松影疏斜,湿润的泥土踩上去“噗滋噗滋”地作响。
“料到你今日要来便在半山腰烹了茶,你这是……倚枕斜簪茉莉花?”云青一边说着,一边用心目扫了眼他,这一眼看过去差点笑出声来。
张小文差点看傻了,倒不是对方有多好看,只是觉得这个人根本不应该以这样一种超逸绝尘,不染世俗的姿态出现。怎么想,这个人的背景色都应该是血红的。
都以为无妄魔境穷山恶水,其实风景不逊仙境。六道阎魔宗居于无妄魔境正中,几大主峰上景致各有千秋,以这望月峰为例,山中曲径通幽,景色十步一变,或是山石怪木,或是流水落花,或是云霞万状,或是大雪纷飞,四时变化,一日之内就可以见全。
云青将其中一个小盏递给他,然后笑道:“我知道何事了,待我安置好这位小弟子便同你去阎魔天子峰。”
外门弟子张小文踩着溪流上突出的石头,一步步跳着走,沿着溪流向山上赶去。这鹅卵石被冲了一晚上,又陷在淤泥里,滑不溜秋的,也亏得他是修行之人才能把握住平衡。
千变魔尊虽与云青颇为亲近,但却不曾正眼瞧过张小文。此时他一边品茶一边笑着看那卧于长椅上的少女。
一个文雅中带点阴柔的声音遥遥传来,却见一人穿了件松垮垮的长袍从树影间走出来。那人衣服上缀满了凤尾花,领口大开,锁骨精巧,又以茉莉花助妆压鬓,平添几分可爱。这人作女子打扮,但不染半分脂粉气,一眼就能认出是个男人。张小文一看他就认出是谁了,这六道阎魔宗里喜欢化妆的男人就他一个,也是位嫡传师兄。
十年间,十万大山与履天坛战火愈燃愈烈,死伤百万不止,南方荒野,焦土万里,流血漂橹。
“来我望月峰如何?”云青淡淡地道。
六道阎魔宗有七大主峰,环绕四周的有六座,阎魔天子峰居于正中。在拱卫着阎魔天子峰的六座主峰之下建有地宫,地宫中培养着千千万万的外门弟子,而这些相互勾连却又彼此的地宫也有六座,分别以六道名之。朱无瑕说的魔道人丁稀少那是指嫡传弟子少,近年来现世的也不多,然而外门弟子总是一抓一大把,从来都不缺的。
十年间,眠凤廊火凰继承宗主之位,火凰年纪尚幼,不能自作决断。以四代首徒惊花为主的主战派和以四代大师姐九欢为主的主和派分权并立,双方争执不下,火凰无力介入,实际已被架空。
这整整十年间,南北各大道统纷纷投入战乱,而远居无妄魔境的魔道正统,依旧无声无息地沉寂着。
“尚未被选入诸峰。”张小文看着云青烹茶,不知为何觉得她的背影有些寂寥。
这么过了河,又趟过泥地,好不容易才到了半山腰上。张小文往四周瞧了瞧,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偶尔听得一声凄切的鸟鸣,让他毛骨悚然。
那男子几步走上前,在石桌面前转了个圈,茉莉香气袭人,张小文离他极近,顿时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两人身影交错的一瞬间,千变伸手拦下了她。
“不必怕的。”她眼睛没有睁开,但张小文还是感觉得到温和的目光,“因为你所畏惧的一切苦痛都是有尽头的,既然这些这些早晚会结束,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既然整个世界都会在某一日走向终结,那么此时此刻,你这点微小而又不长久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云青点点头,收拾好茶具,正要起身前往。
他累得不行,把腿从湿泥里拔|出|来,刚抬头就看见浓荫遮蔽下的亭角。
“师妹好兴致,不知我可有幸尝尝这望月峰的新茶?”
“不提也罢。”云青似乎不太想提这少女的事情,“师尊让你来找我可是为了南海叛乱一事?”
“你总是通人心意,好歹留点话给我亲自说啊。”千变嗔怪道,神情却是欣然的。
云青神色温柔而安宁,似是怀念,似是哀切:“重要的人自然要亲自动手。”
千变若有所思道:“下回换了再与你瞧瞧,对了,光顾着这妆,我还有正事要与你说呢。”
千变俯下身子,凑过去诡秘一笑:“多半就是南海之事了。黄泉,大长老一系不满你我已有十年之久,不如趁南海这个良机……以之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