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跬步之积
“你啊。”冯保用手虚指了指,“好生坐着喝茶吃点心,我去跟太岳聊会。咱家手里正好有一剂猛药,本来想找个合适的当口,看来也就只好用在现在了。你小子选了一条极难走的路,能不能走的成,咱家心里其实也没把握,只能说咱家站在你这一边。可是你之前把事做的太差,一时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就成了眼下这样子。若是当日你和张家侄女素丝未染,眼下我就给你保了这个媒又有何妨?可是如今……难啊。不过你要是放手的话,满朝贵胄文武大员乃至皇亲国戚家的女眷,咱家都能为你保媒。”
范进摇头道:“小侄心意已决,万无更易。”
冯保道:“退思,你这话就是不了解太岳了。若是豫所和凤磐能把朝政处理得妥当,便是万岁想夺情,太岳也不会答应。他肯定自己上本丁忧,回家守孝去。为人子者,谁不想在堂前行孝,何况太岳家中还有高堂老母,老父病故,高堂必然伤心,为子者理应侍奉膝下,以保高堂无虞。他留下来,是为朝廷分忧,为天下留一分元气。若是几位阁臣得用,他便可以放心交卸一切,回去进人子的本分了。你也是明白人,应该知道,夺情的事太岳付出的代价是有多大。即便有你的安排,仕林里,只怕也未必放的过他。”
冯保道:“你这话本里,果然夹枪带棒,藏着许多埋伏呢。不过光靠这么一本话本,似乎力量不够。”
冯保道:“放心吧,你若是有事直管开口,咱拿你当成自家子侄看待,只要能办的绝对不会说个不字。就是提前说好一条,顾实顾守拙是个真君子,一不贪财二不好涩三无恶疾四无怪癖,你要想让我说他的坏话,这可万万办不到,我得向着你,可也不能骗太岳你说是不是?”
范进自己坐在这偏僻的房间里,闭上眼睛,听着风沙吹过窗户的声音,心潮起伏不定。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则是张舜卿那清瘦憔悴的面庞,以及顾实那堪称玉树临风的相貌。其比之刘勘之虽有不及,但相差也不太多,这样一个男子其实比自己更配的上舜卿。如果自己放手的话,或许两人的生活都能过的很好,与张家的联系不会减弱反倒会更紧密。
“自然是陛下。陛下下旨夺情,这中间怎么也要反复推让几次,让张相再勉为其难接下这位置,就不至于引起过多非议。”
“那就只能说一句,没事多念念经,给自己积点福,看看能成不能成吧。你好生坐着,我先去找太岳。”
“这个办法其实我也想过,你来之前,咱家正在和太岳议这件事。让慈圣跟万岁说一声……”
范进赔个笑脸,“世伯说的是,不过要是那样,晚辈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范进笑了笑,“若是这个时候跳出几个小人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们跳出来,总比自己去找人来的方便,世伯以为如何?”
诚然,这种忠诚是有附加条件的,并不那么纯粹。其更多是出于女婿对老丈人的态度尽忠,张舜卿在其中的作用远比张居正大。但不管怎么说,在满朝文武都去努力取悦吕调阳,让张居正颇感受了一番人情冷暖事态炎凉的时节,范进的吊唁,无疑让这位当朝权相感受到一丝欣慰,乃至对其的看法也有很大改观。加上范进方才的表态,也证明他想要让张居正夺情,这又与他的诉求相符合,这一点也让张居正颇为欣赏。
“小侄已经画了最新一卷的说岳,名为岳母之亡。把岳云保庄那一段做了修改,岳母痛骂金兵,心痛病发而死。朝廷里有奸臣趁机提出,要岳飞守孝百日,方可挂帅。结果被朝内一干忠义之臣给阻止住,这条奸计才未得售。”
可是范进的筹划,都是为了自己的盟友考量,而三方联盟利益一致,张居正的利益也就是他冯保的利益,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安静地听。
冯保也笑了笑,“退思啊,老百姓有句俗话,二十年前看父敬子,二十年后看子敬父,以你的才学谋略,几十年后,我家的小辈,就要仰仗着你来关照了。到那个时候,还望你记着咱家今日与你这点交情,对他们高看一眼,给那帮混账东西留一口饭吃。”
冯保一愣,“当家难处,这可不容易。万岁年纪还轻,不能亲政,有什么事都是内阁和司礼监在做,哪能体会的到什么难处?”
这间房子的象征意义,远比隐蔽性更为重要。说实话,有冯保这种特务头子在这里,想要打探他们的对话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是凤鸣歧这种大高手来此窥探也是有死无活。是以保密性并不是很高的需求,能用这间房子,就是个身份的认可。张居正借出这间房间,也是一个暗示,同意范进参与谋划大事。其表面态度固然依旧冰冷,但是内心里显然也因为范进的才学与忠诚,同意其进入自己的小圈子。
“恩,那夺情的话谁说呢?”
这让冯保觉得这个书生不但谋略过人,更重要的是懂得进退,能识大体。加之天子以及李夫人对范进的看法都不错,冯保自然是希望交这个朋友,而不是与其做冤家,在力之所及范围内,他不介意帮范进一把。
冯保笑道:“退思,你多虑了。万岁是咱家一手抱大的,在咱家眼里,他就还是那个大孩子。脾气是有一些,但是子遵母命,绝无二话。而且万岁与太岳有师生情分,夺情之事万岁绝对不会有什么不满,反倒会乐不得的答应。”
“你就这么不信老吕?”
范进道:“小侄说的就是这事。慈圣发话,自是万无一失,可是陛下会怎么想?原本陛下自己可能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太后旨意一下,明明是自己愿意的事,就成了被逼着干。这个年龄的人,最讨厌的就是有个人万事强求自己按他的意志行事。这种现象叫青春期或者中二……我们广东方言,冯世伯不必理会。小侄的意思是,万岁虽然是人中龙凤,但是终究未曾大婚,想事情偶尔还会犯些脾气。如果让陛下觉得,这件事是被人硬逼着做的,只怕心情不会欢喜,尤其是对相关之人,只怕存有不满。如果万岁对谁不满,那谁的日子就难过了。”
范进心中暗想着:张居正原本想丁忧多半是真的,否则不会连盟友冯保都骗,之所以后来演变成夺情,分水岭应该就是这次红衣贺喜一事。张居正历经三朝,仕途堪称一帆风顺,与其恩师徐阶不同,张居正在官场之路上没受过什么大挫折,一直四平八稳,顺风顺水。身边从来不缺少赞美与阿谀之声,固然其智谋过人,不是被人说几句好话就不知道东南西北的蠢才,但终究也是肉体凡胎,心里的得意与自满情绪总是会有,也多半把自己看做天生奇才,一生都会春风得意。
外面传来两声更梆声,房门开启,进来的却不是冯保而是管家游七,朝范进一礼道:“范公子,相爷要见几位要紧客人,无暇接见公子。眼下天色太晚,您回府不便,相爷吩咐,由小的安排您去客房休息。”
“这便需要冯世伯出把力气了。还有,就是内阁那边也得配合,若是吕阁与我的老师把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万岁只怕也想不到夺情。”
“世伯客气了,我在您面前,只是个后生小辈,还得仰仗着您多多关照呢。再说晚辈也少不了有事,请您帮忙。”
“正是,这么大的事,哪是一两本话本就能决断的。要想让万岁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夺情二字,首先就得让万岁知道,当家的难处。”
他倒不认为范进年纪轻轻,拥有和一干老手斗法的能力,但是他确实够聪明,也够有胆子,属于一个特别理想的开路先锋。正因为他年轻,一些事做的不够圆滑,江陵党也有话说: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这样的话做对了固然好,做错了也有退身余地,其自身又有较强工作能力,把他抓在手里,对于自己这个团体自然大有好处。因此态度上,也就格外亲厚一些。
他想了想,随后又摇摇头,自己喜欢的女人,哪有拱手让给他人的道理,连床都上了,自然就要娶回去做妻子。张居正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就不信他没有一点软化,自己和舜卿早晚必要做成夫妻才行。
从范进与冯保进入这间房间的那一刻起,其已经被江陵党所接纳,成为内部成员之一。倒不是说有了这件事,范进就能成为张居正的女婿,把顾实一脚踢开。但不管怎么说,张居正不会像过去那样排斥他敌视他,另一个直观好处就是,以后来往张府肯定比现在方便,日久天长如果找到机会……范进心里浮现出另一个镜头,但马上又中断这种联想,把注意力放回眼下。
“若是如此,那就更应该让万岁自己心甘情愿下圣旨,毕竟这不是一道旨意就行的事,若是别人强迫着来做,一道圣旨发下去,相爷再上本请休,反复几次,心中烦躁更盛,只怕将来就不好办了。”
倒不是说他不允许手下人与吕调阳搞好关系,但是万事有个先后。如果先吊唁后贺喜就没问题,顺序一颠倒,事情就比较麻烦。这边人还没走,那些手下就不想着怎么保住相爷位置,而都去结好新相爷,不管心里想的是何等大局,当事人的感受总是不舒服。在这种情绪刺|激下,其难免产生某种逆反心理,既然你们都想要我滚蛋,我就偏要留下。
在这种心理驱动下,人的行动就难免有些失控,加之张居正权柄过大,他的情绪失控,就很有些权臣独霸的味道。小皇帝虽然没成亲,但也算半个大人,这些行为他看在眼里,心里能好受才怪。师徒之间未必是就此反目,但是多半会种下一个不满的种子。这种种子种的越多,将来的局面就越不利。
冯保对范进的看法颇为不错,虽然其与自己的侄子有冲突不假,但是几次冲突说到底,也都是冯邦宁惹事在先,范进属于被动防御。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周世臣案里,范进先是在李夫人面前为自己求情,后又主动放过冯邦宁,没把他的事对其他人讲述。
不管他怎么做出愤怒模样,都不会否认一个事实:在江陵党成员纷纷去吕宅贺喜,与未来首辅搞好关系时,范进却坚定地站在张居正一边,从未有过半点动摇。一干部署想的是如何结交新首辅,以便今后工作的开展,范进想的是保住张居正这个首辅,两下的情形对比,张居正心中自然知道谁更忠诚一些。
是以范进心知,此时张居正夺情已成定局,即便吕调阳做的再好,他也不会放手交权。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怎么把夺情处理得自然,不管大臣怎么想,至少得让皇帝明白,他需要张先生,这样不满的情绪才能少一些。
这回张文明的死,算是个突然打击,让他提前体会了一把人走茶凉的滋味。往日车马盈门的家,现在变得如此冷清,他心理上难免产生巨大落差。加上一干江陵党人去给吕调阳道贺,而不来张府吊丧,更让他有一种被亲信出卖的感觉。
“倒不是信与不信,而是范某不敢赌。有时一个位置,或是一个机会,都可能改变人的性格脾气。吕老现在是个宽厚之人,等真要成了首辅,为了身边人,或是为了其他什么,都可能改变当下的想法,恋栈不去。即便他不那么想,把国家交给一个无用之人两年之久,绝非江山社稷之福,所以相爷还是应该留下来主持大局才是。只是这话相爷不能提,非但不能提,谁跟相爷提夺情,相爷还该重重申斥其一番,甚至把他贬谪出京,以示清白。”
范进喝了口茶,向四下看看,随即略低了低声音:“冯世伯,小侄认为,相爷不能走。一旦相爷回乡,不管谁到了首辅的位置上,都是个麻烦。您是官场中人,这方面事比小侄懂的多,自古以来都是下易上难。这个位置让出去很容易,再想要拿回来,就不知要废多少周章,耗多少精力。高拱之败,不可不查。”
冯保对范进的这种谨慎不以为然,在他心里,天子没成婚,就依旧是个小孩子。一个小孩子的心里舒服不舒服,有什么必要在意?普通人家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也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皇帝自然不能打骂,但是让他下几道圣旨又算的了什么。自己有李太后做靠山,在万岁面前又是个长辈加忠心老家仆的形象,说一句话皇帝就会听,又何必搞这么麻烦。
其良苦用心冯保未必感觉的到,但是从大方向上,他支持范进的想法及手段。能让皇帝自愿说出夺情的话,也比让李太后出手来的方便。他点头道:“司礼监那边,咱家可以说了算,就是万岁身边有几个小人,就怕他们会趁机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