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祥瑞
“回小公爷的话,关进庄里的那十几个军汉,身体虽然虚弱,却没一个染上天花。这牛痘……果真有效。天佑大明,从此以后,再也不怕天花了!”
徐维志在几个家将护持下快步上前,距离凤鸣歧约莫十步左右时才站住脚步道:“凤四,情形如何?”
几个郎中都不是种人痘的,于这件事上没有利益冲突,是以能站在客观的位置上,为自己能见证这样一个医学奇迹而欣喜兴奋。
“不必。这头一份奏章,咱们不抢,让给魏国公去报,这是礼数。第二份奏章让给江宁衙门,这是为官的聪慧。他们的奏章是发给张江陵的,咱们的奏章,是发给陛下的。咱家是先帝爷潜邸奴婢,眼里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宰辅。巴结元辅的事,他们去做,咱们只忠于皇上。这样的奏章到得越晚,越有好处。”
黄继恩领命而出,黄恩厚轻轻转着手串,嘴里小声念叨:“牛痘……这确实是祥瑞,吉兆啊……今个可得多念几遍经文,谢过满天神佛保佑着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司礼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陛下如今可长高了些,身子可还好?范进……这个名字,咱家记下了。”
黄恩厚哂笑一声,“蠢!那几个体面郎中,都是种人痘的吧?他们那痘苗卖的多贵,自己知道。若是牛痘方传开,还有他们的饭吃?我可听说了,那牛痘便宜,而且不死人,脸上不见疤,比人痘强得多了。正因为牛痘好用,那些人才要说牛痘是妖术邪法,他们越这么说,越证明牛痘是好东西。你也是常在街面上走动的,这还不明白?”
黄继恩心头剧颤,连忙道:“儿子明白了,牛痘是好的,种一个灵一个,大明有了牛痘,从此再不怕天花!”
他轻轻转动手串默念心经,脸上宝相庄严,俨然一尊肉身菩萨。
黄恩厚笑道:“张江陵……他也不过是陛下的师傅,我们是陛下的家奴,他这个私塾先生,管不到我这个家生奴仆头上。再说,别人怕张江陵,我却不怕。范进以为抱上了这棵大树就能不惧风雨,却不知这大晴天,树底下能遮遮阳,若是雷雨天躲树底下,是会被劈死的。”
“糊涂。这事是徐家做的,能有什么纰漏?他们铁了心要给徐维志露脸,便是牛痘不成,也得说它成,谁敢说它不成,徐家第一个不答应,明白了么?不但徐家不答应,我们也不能答应。如今君正臣贤,正是该出祥瑞的时候,谁要说牛痘是假的,莫不是说这君正臣贤,海晏河清是假的?那不是该抄家灭门!”
黄恩厚那胖脸上,依旧保持着佛陀般的笑容,只是在这刹那间,似乎多了几分凶戾之相。
本来这种世袭勋贵人家,只要不去谋反,就不会倒大霉,反之也不会有什么大富贵。他们的阶层已经固定,不会穷,也不会陡然变阔。江宁又是腹里地区,没军功可立,正常情况下是没什么可能骤然得到什么富贵的。
“够了!不就是回京做司礼监掌印么?这是命数!人不能跟命争,咱家命里无此福分,就不要奢求。难道偌大个江宁,还装不下你这猴崽子?种牛痘防天花,这种利于天下的好事,绝不只在江宁一地推行,必要遍布天下,到时候少不了咱们爷们的事做,你还怕没有立功做事的机会?只要用心当差,没你的亏吃!记住我的话,牛痘的事一定会成功,也必须成功,谁要是敢在这件事动歪脑筋,我要他的脑袋!”
现年四十二岁的皇恩厚生得白白胖胖,满面油光,不管为人如何,只从相貌看倒是一副好好先生模样,于江宁城内素有弥勒之称。此时听着义子黄继恩的汇报,面上不喜不怒,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只将一串玉石念珠在手上不停转动。
黄继恩笑道:“干爹教训的是,儿子记下了。只是儿子琢磨着,既然这牛痘方有那么多人反对,可见还是有文章可做,若是真的把事情办砸了,魏国公府一准记恨范进……”
凤鸣歧道:“正是。圣天子洪福齐天,大明万民有救,有了牛痘,再也不用怕天花了。每年我大明可有百万生灵免受病患之苦,实是江山之福,万民之幸!”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始终阴柔,并不十分严厉,可是黄继恩头上已经见了汗。连忙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儿子不敢,儿子不敢。只是儿子替干爹不服,他徐家富贵已经到了顶,要这功劳无非锦上添花,倒是干爹您……”
“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得意将来后悔的事也多了去了,记住干爹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就像是行船,不会永远逆风,也不会永远顺风。顺风船的时候,你得躲着它,免得被它撞沉了。可等到它逆风的时候,自顾不暇,这个时候你不管想去做什么,它都没办法。”
这些人身上衣服比徐维志单薄多了,但是面上皆充满红晕,仿佛人人体内,都有一个小号的煤炉在燃烧。沸腾的血,让他们脚下生风,周身都有使不完的气力,人人脸上都满师兴奋。
“我什么都没说,自己慢慢悟去。”黄恩厚嘿嘿笑着,把手串转的快了些。“没事的时候,少去玩女人,也多去看点书。咱家想当初在内书房,也是跟翰林读过书的。虽然不敢说满腹经纶,好歹记住几个名字。夏言、严嵩、高拱……眼下天子年少,万事离不开宰辅,这大臣们眼里只知有首辅,不知有陛下。可是再小的孩子,也有长大的时候,等到万岁亲政,今天得意的人,到时候是个什么下场,可就难说的很了。”
徐维志道:“哈哈……人都说我徐维志靠着祖宗庇佑,才有今天富贵。这回让他们看看,我不靠祖宗,也一样发达。来人啊!随本公子去找范进,好好喝几杯酒!还有,请六小姐也去,跟张大小姐好好聊聊。这两是咱的贵人,这回可得好好款待着!”
他的语气略微放缓了些,“你也是一片孝心,不过还是不够聪明,眼界放的太窄。功劳拿不到又不等于就没好处,只要咱家在这个位置上,该有的好处就少不了。江宁镇守是做什么的?归根到底,就是天家在江宁的耳目,替万岁听东南风吹草动,看江南风土人情。可是听什么看什么说什么,这里就有分较了。自古以来,这当家人最喜欢听的就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所以才有这么多人献祥瑞,图的就是让万岁爷爷笑一笑,万岁一笑,你就好过了。要是见天给皇上面前报丧,不管你是出于多好的心,万岁眼里,你也是个坏人,那便要倒霉。所以想当好这个官,首先就是得会唱喜歌,知道献祥瑞,而牛痘就是最大的祥瑞。这天花的厉害不在于能死多少人,而在于什么人都可能得天花。深宫大内,天潢贵胄,谁都跑不了。这牛痘方一出,天家血脉就再也不用怕出花。这样的祥瑞,可比什么白燕五色龟值钱多了。咱们这抢个先,先把祥瑞报上去,让万岁高兴,这比给一万个人种痘的功劳更大!能躺着立功,你何必非要跑着去立了?傻东西,学着点吧。”
“好了,我知道了。这是好事情,我们应该高兴才是。这天花是多吓人的事情啊,咱们江宁这次死了上千的人,现在也还在死人。你为了躲天花,甚至在瓜州住着不敢回来,连堂堂国公府的小姐都不能幸免,连咱家这心里,也一个劲的哆嗦。这么厉害的瘟病,谁敢说不怕?我甚至想着,若是事不可为,就把花庄一把火烧光,拼着烧死几千人,也要救一城军民。若这牛痘真的有效,能从此绝了天花祸患,是我大明天大福气。这是列祖列宗保佑,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好事。不管谁得功,最后都是有利于大明。就好比一锅饭,你吃我吃他吃,肉总是还在锅里,没便宜到外面。你闹腾个什么?”
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凤鸣歧体内的血,在这一瞬间冷了下来。这位小公爷热心牛痘,显然只是为了自己的功名禄位,万千生灵,大明江山……或许自己想的太多了。
他伸了个懒腰道:“你先去,给魏国公预备一份厚礼,眼看到年了,礼数不能差。我跟魏国公同城而居,总要恭敬着他才是。这次牛痘他是第一功臣,就冲每年多活下来的几百万人,咱也得敬他三分。礼物一定要贵重,不能省钱。”
“那儿子这就去通政司找几个关系,把咱的奏章先送到京里,抢在他们前面,免得被别人抢了功。”
“你们再说一遍,真的有效?”徐维志欢喜得上前一步,想要拍拍凤鸣歧肩膀以示亲热,却最终还是放弃了。伸手将那件价值不菲的大绒氅衣脱下来,朝着凤鸣歧一丢,“差事办的好,这衣服赏你了!我问你,牛痘的事这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不是?”
黄继恩面色一喜,“干爹,您是说?”
“住口!”黄恩厚声音一寒,“混账!白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脑子还是这么不开窍。别忘了,我们的好日子是从哪来的?你在这锅里多盛一口饭,这不叫毛病,不让别人上桌,也不叫毛病,可是要想砸这口锅,那就是罪无可赦!牛痘这件事不管谁做,最终都是惠及朝廷为万岁爷爷分忧,谁敢让它做不成,就是砸大明的锅,咱家这里绝不轻饶!再者这事现在是徐家来做,那就必须做成。我如果没猜错,现在徐家已经给京城定国公府写信,要亲戚准备帮着他表功了。这个时候你敢出来坏徐家的事,拦他们的路,不是要摆明了和徐家对着干?”
他的地位不是凤鸣歧这种武林高手能比,不管身手再怎么了得,在徐维志面前,依旧是百姓之身的凤鸣歧要紧唱个肥诺,朝身边郎中道:“你们几位来说吧。”
“这件事表面上是魏国公在做,可是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的出背后是张江陵的势力。范进……或许用不了多久,就是张家的女婿了。张家加上魏国公,一个权相,一个勋臣,两下联手推动的事情,你想要拦下,你长了几个脑袋?他徐家有丹书铁券,打死你都不用抵偿的,知道不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干爹警告你,玩女人可以,但是一定要找自己惹得起的人来玩。薛五现在靠上了一棵大树,咱们动不了,就少打她主意,若是为了个女人,得罪了张江陵,我先开销了你,省得给咱家惹麻烦!”
但是说话者言之凿凿,也容不得人不信,少数略知端倪者,在了解了这桩大富贵的可能之后,皆扼腕叹息,“可惜了,这样的大功居然给了勋贵!这不是暴殄天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指针的走动速度,并不因人的心情而变化。徐维志几次想要冲进庄去,却又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终于,花庄里有人走出来,为首者正是凤鸣歧,身后,则是十几名随其学武的弟子门人,以及几个与他颇有交情的郎中。
“干爹,话不能这么说啊。这锅肉咱吃和外人吃,那能一样么?其实儿子看来,这牛痘的事现在也没个准。儿问了城里几个体面郎中,都说这牛痘有伤天道,是妖术。牛的痘液往人身上种,一准出妖精。”
“聪明。这就开窍了。”
天花庄外,徐维志身上裹着厚厚的大绒氅衣,依旧冻得瑟瑟发抖,不时掏出金表看着时间,又看向庄里,神态焦急万分。这位平素江宁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混世魔王,万事向不上心。难得见他这般着急认真的模样。
“张江陵呢?”黄恩厚的声音有些阴森,与他宽厚的外相颇有些不相符合。黄继恩只觉得本来暖意如春的房间内,一股阴风吹起,不自觉地缩缩脖子。
守备中官府内,一个瘦长身材刀条面孔的年轻男子正向着上首坐的中年太监转述着自己听来的消息。他的消息很是灵通,所知的比普通人更为详细,说到最后又捶胸顿足道:“义父,这是何等的大功啊?这功劳立下,于民间是个活菩萨,于朝廷里也足以比的上战功了。若是这功劳落到咱头上,您老人家何愁不能回京做个内相?这该死的范穷酸,眼里就没有干爹!”
黄继恩道:“干爹,这事还没个定局,万一有什么纰漏?”
北风渐紧,凤鸣歧一身修为本已到寒暑不侵地步,此时却少有的觉得寒冷,下意识将那大绒氅衣裹了裹,带着一干弟子及郎中,寻个酒店自去沽酒御寒。
“干爹您老人家是先帝爷潜邸,与冯双林(冯保)也是同门,还怕了他个国公?”
他手上的珠串转的更快了些。
黄继恩愣了愣,“干爹,您这样,张江陵那里是否交待的下去?”
一过了小年,江宁官场上,便消息灵通者在偷偷传递着一个情报:魏国公徐家,可能要有一场大富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