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沈府东院,四角飞檐下琉璃灯随浅浅的夜风轻摇,室内更是数座人高的铜制灯树将满堂照得亮如白昼。
筵席直摆到了外头的水榭,沈家的几个年轻郎君和娘子皆围着王静姝,有同她闲话问着南地风光与饰物的,也有同她讲着弹棋规则的,玉色的棋子在她手指间迟疑地打着转,暖色流光映在她身上、脸上还有不断翻动的指尖,恍眼看去,端是如花堆月,丰盈动人。
王静姝并不怎么擅棋,对不同于南边玩法的弹棋更是陌生,她也惫得思索,身旁的几个郎君娘子如何指导,她便如何击打,甚至还有闲心观察这些人的神情,默默对着他们的名字与家世。
洛阳沈家本就是从太原迁来的嫡系,故而真正属于这两房的子侄并不多,在坐的也大都是旁系的子侄,亦或是同她这般借住的表亲。
没得见的沈家大郎沈遐光早已成亲,谋了个外放历练的差事,二郎沈遐元倒是好性子的人,她这般烂的棋和不定的心思,也能陪着玩许久。
她目光不由落在了沈遐元身上,年轻郎君长眉秀容,气态温雅,很是得人好感,同记忆中疏离冷淡的另一人全然不同。
“王表妹,到你了。”沈遐元温声提醒,只觉得这个新来的表妹也是个有趣的人,顾盼的双眸瞧着也不是个有定性的人,却偏能有一下没一下地同他弹棋对攻许久,是在等什么?
他不由有些猜测。
也是这时,凑在一起的娘子们忽地将目光都移向了一个方向,私语道:“三郎竟也来了?”
“不是听闻他住在宫中吗?”
……
王静姝耳尖微动,清楚地从入耳的话中捕捉了“三郎”,原有些惫懒的神情转瞬迸出了些不一样的神采,跪坐的肩背也挺直了几分,明艳的眉眼更是流露出傲气,偏头瞧去的下颌也微微上扬。
只见被侍女引来的郎君广袖博带,清逸瘦长的身形行走间恍若玉山倾行。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众人的视线便再难从他身上挪开。
沈遐洲俯眼看向热闹的人群,玉白面孔即便在烛光的映衬下,也是那样的不染尘埃,清黑的眼眸掠过人时,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冷。
像是凉薄,又像是不入眼的淡漠。
王静姝眉头稍拧一瞬,偏脸重新将目光落到棋盘上,心中略讽,沈遐洲的眼神真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厌。
沈遐元也不落子了,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甚觉得有些有趣,他三弟为沈家家主之子,母亲更是如今摄政的漱阳长公主,他们沈家这两房会迁都洛京也全概漱阳长公主之故,这些加持下,在洛京可以说,比沈家声名更显的是沈遐洲这个人。
以他对三弟的了解,一个迎姑母和毫无血缘关系表妹的夜宴,见过长辈便已算是全了礼数,这般明显刻意收拾过,较平日里还要风姿卓然地出现,很是不同寻常。
还有王家表妹,好似从刚才起,就焕发出像进入了某种战斗状态的精神?
有趣,真是有趣,沈遐元笑意更甚,起身同沈遐洲朗声招手道:“三郎,你来了,这是王家表妹,日后便住在我们府中了,你也来认识一下。”
沈遐洲慢慢走近,在同他们一步之隔的时候停下,“我们认识。”
他虽是回答沈遐元,双眼却是不错眼地盯着王静姝,又吐出一句:“王表妹的待客之道,我深刻至极。”
“我倒忘了,三郎你曾在建业小住过一段时日。”沈遐元才想起这回事,更是引沈遐洲坐下:“你们既相识,那正好叙叙旧。”
“王表妹初来府上,想来也有诸多不熟之处,三郎你明日若是得空,不如带王表妹逛逛园子?”沈遐元唇角噙笑,也不知想什么地乱安排。
沈遐洲睇了他一眼,目含警告,但对其提议并未直接拒绝,而是排列开己方的六枚棋子,也不见是如何动作,轻轻松松便撞开王静姝排列的棋门。
伴着棋子清脆的碰撞,沈遐洲道:“我自是愿意带表妹逛逛我沈氏的园子,只是怕表妹——”他略一停顿,才缓缓吐出余的二字:“不敢。”
王静姝陡地凝向沈遐洲,目中肆意着外人看不出的火光,从知要借住沈家,她便料到会与沈遐洲碰面,她想过会见面不识,也想过会被有意忽视,唯独没料到沈遐洲竟主动挑衅她。
她原本还能稳住的脾性和理智,转瞬便被挑动,手下动作快过思绪地做出了回应,弹棋无章法地回击着沈遐洲的黑子:“不过是逛园子,我有什么不敢的?”
“倒是沈三郎,莫要连自家的园子都逛不动。”
沈遐洲才扬起些胜利的笑,便被她后一句奚落得沉下脸。
两人相对的目中锐意互不相让,原本挨着王静姝坐的几个沈家表妹都不由得往旁挪了挪,心中也对王静姝有了真正的认识,这王家娘子不愧是南边长大的,剽悍的民风连养出的貌美娘子也是个好战的。
不过仍有些不解,王娘子来自建业,染了那边剽悍的民风也就罢了,三郎平日是何等淡漠的郎君,怎也同王娘子一般争锋相对?
她们想不出结果,探究的目光再次落到隔着棋盘对坐的两人身上,只见两人皆肃脸不言,手下的棋子却你来我往地战个不停。
王静姝终归是吃了初学的亏,几次较量下来,她的棋子接连被击飞,她紧盯着棋盘,恨不得自己取代了棋子去厮杀。
沈遐洲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搭在桌面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只有熟悉的人才知,三郎这是又心情不错了。
沈遐元在一旁看了许久,越发好奇两人以前到底有什么过节,他倒是挺想继续看下去,不过王家表妹初到府上,总不能让三郎将人欺负得狠了,这热闹嘛,还是细水长流地看才好。
他适时出手替王静姝指了个破招方向,王静姝依言击子,当真扳回了一局,她虽未言语道谢,但惊喜得扭头粲然一笑,目若有清水涟漪,本就灵气娇美的脸庞,转瞬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艳来。
沈遐元怔愣一瞬,像是被她的美貌所摄,细细打量起这个先才还觉得面容有些稚嫩的表妹,洛京的美貌女郎并不少见,可美得出彩,美得如月如狐,轻而易举就能牵动人心的,他敢说整个洛京都寻不出一个来。
可他眼前的女郎,琼鼻玉面,皓齿朱唇,除却这个年龄特有的娇美,她身上还有一种不经意间流露的韵和艳,那韵难以捕捉,那艳勾得人心尖发痒。
他可真是看走了眼。
沈遐元目光还待下移,被一声棋子碰撞的脆响惊醒,偏眼便对上三郎沉郁的目色,不由稀奇,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三郎就记恨上他了?
那到底是因他帮了王表妹,还是其他?
沈家二郎这人,瞧着是温煦有礼,但骨子里最是浪荡不羁,他只比三郎长两岁,自小就爱领着这个性子不太开朗的弟弟玩耍,或者说,是爱耍玩这个弟弟。
此刻,即便是瞧出了三郎心中不快,也无半点收敛,反还越发地寻着理帮王静姝对战弹棋,也得了王静姝一个又一个的笑靥和道谢。
沈遐洲面容雪静,再没有半分的笑意,在沈遐元又一次开口帮王静姝时,冷黑的瞳孔直锁沈遐元,“我同二哥许久没有手谈过,不若坐下同我比上一局,也方便初学的表妹观摩。”
他咬重了“初学”二字,这便是方才沈遐元一直用的借口,他也以此为由邀沈遐元对局,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沈遐元不得不坐下。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沈遐元六子皆输,他看着落败的棋盘,还有敛袖离去的身影,有些尴尬地同王静姝等人道:“我们家三郎胜负心比较强。”
王静姝极认同地点头,甚至还觉得沈二郎说的委婉了,沈遐洲这人哪里是胜负心强,分明是报复心强,年少时,她便见识过。
四年多前,沈遐洲因病需要修养,曾借住南地王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北地来的郎君,少年郎君面容雪白,略有疲态,但姿仪甚雅,他独立在一干仆众之外,无焦距的黑眸满是脆弱的孤立感,一瞬便击中了王静姝的心。
她是自小生在南地的女郎,南地不同于历来就是王朝正统所在的中原,经济开发得较晚,且越往南,被百越山民占据的山地、丘陵越多,以至于平原人与山地人的冲突总是不断,在这些民风的影响下,即便经年过去,南地的民风也依旧好战。
她虽出身在大族,但身上总归是有被这些民风影响的痕迹在,她也从来耐不住性子同修养甚好的父亲修习书画,反更爱同交好的郎君和女郎们田猎骑马。
甫一见俊美似玉山,风姿若濯柳的小郎君,就甚为喜爱,从心底里生出保护欲。
正好,父亲说他是贵客,让她多照顾照顾这个小郎君,她每日都会去寻小郎君,有时是隔着门邀“三郎,可要同我出去晒晒日头?”,有时是邀“三郎,去骑马吗?”亦或是关心“三郎,你今日用药了吗?”……
她总觉得沈遐洲太白了些,而且性子太闷了些,整日整日地待在院中,这身子怎么可能强健得起来?
然,沈遐洲一次都没有应过她的邀约,甚至老远见着她去寻他,便关了窗扇,她气馁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担心他的身体,才又去寻他,或许是因不耐烦她纠缠,也或许是因他要同她父亲请教一些学识问题,小郎君没有再避她如蛇蝎,偶尔还会静听她说话。
她越发地欣喜,她实在爱小郎君的那张脸,优雅隽逸,光是看着就十分赏心悦目,以至于她出门骑马的次数都少了。
可惜,南地的士族子弟,不是都同她这般愿意包容小郎君又孤又傲的性子的,就是家中几个族兄也看不惯他,而小郎君也显然不是个会受气的,瞧着病恹恹的面容,可举手投足间得罪人的本事可不小。
她只好将自己的好友介绍给他,孰料,小郎君非但不领情,反还同她冷淡了,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她当着长辈的面承认是她因看不惯北地来的士族,带人教训的小郎君。
她被罚跪祠堂思过,小郎君也好似看她笑话地在祠堂中写了三日的字,她特属少女的自尊心和脸面像是被人撕裂还被围观,她咬着牙不服输地整整跪了三日。
受完三日的罚后,她再没有主动去寻过小郎君,同一屋檐下的每次的碰面,也都是不愉快的较劲,她对小郎君那张俊美的脸,也在这样一日日的消磨中,变得越发的无感,甚至开始盼着他赶快离开建业。
如她所愿地,某一日,没有任何告别,小郎君离开了建业。
山长路远,她又不是男子常有机会出远门,这一别,或许就再也不复相见,她空落消沉了好一阵,但她的天性使然,没多久便不再去想那短暂出现在她生活中的小郎君。
时隔四年,境遇翻转,她成了借住的表姑娘,往事也在先才的一面中变得清晰无比,依旧可以确定的是,她厌恶沈遐洲那静若幽潭的眼神,那会让她的窘迫一览无遗,她不愿承认她是被迫离开建业的,也不愿承认她是要借沈家的势来躲避丹阳王。
因一旦承认了,便会让她觉得生生矮了沈遐洲一个势头,这才是她最无法忍受的。
所以,她宁愿叔母同人道带她来洛京,是为了替她寻一门好亲事。
时下,南北两地士族结亲并不被排斥,更多是一种考量和选择,漱阳长公主代先后两任帝王执政多年,早有如丹阳王这般有兵马的藩王不满,丹阳王想拉拢南边的士族,而漱阳长公主也需要这些士族的支持,其中结亲无疑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只有南北两地的士族越发的亲密,她才能更深入地掌控对南地的统辖。
王静姝第一次认真思索起,要不要就听父亲的,在洛京寻一门亲事?
她舍不得离开建业,可只要丹阳王在一日,她便不知归期是何时,而且也只有她的亲事定下来,才能不让父亲和家族为难。
她一直思索至夜宴结束,夜里也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直至天际星辰变稀,才困意上涌。
朦胧间,只听侍女竹苓在唤她:“娘子,该起身了,沈三郎派人来请你逛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