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贺家纪事
贺家本是江南一户普普通通的官宦人家,先祖在前朝时本是开办镖局的,后来朝代更迭,贺家先祖因立有战功做了武将,后来族中子弟亦有科举入仕者,便将贺家一脉带了起来。
不过,贺家子弟虽也代代读书,却没做过什么正经的京官,只在偏居一隅的临川还算是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
贺怀君自幼跟着父辈们习武、读书,因大周重文抑武,贺家不想让他从军入伍,贺怀君便苦读了几年,也考了个进士出身。
贺怀君曾在长安候补了两年,因在京中没什么人脉,未能补到合适的缺儿,便被外放到了幽州,从一个正七品的小官开始往上熬。
那时,老临川王因多年前先帝南巡时,受到了先帝的刁难,自此后就一直低调从简,不肯太过张扬。世子日渐长大成人,对于世子妃的人选,老临川王也不敢往高了找,只想寻一个家世平平的官宦人家,只要知书达理就好。
总之,不能再让先帝心生忌惮了。
就这样,老临川王选中了以诗书传家的贺家,贺家虽在当地有些脸面,但若传到京中,都未必有人听说过。娶了贺家的女儿,总比娶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儿要稳妥些,以免再被先帝盯上,惹来无妄之灾。
就这样,临川王世子娶了贺怀君的妹妹贺知君。贺知君温柔似水,秀外慧中,端庄而不失亲和,练达而不失纯真,深得临川王世子的喜爱。后来老临川王过世,世子袭爵,成了小临川王。
他们一直以为可以相敬如宾地共度余生,可惜戎狄来犯,长安沦陷,先帝驾崩后,朝臣里的内奸害死了唯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燕王。
先帝所剩的唯一的儿子已死,为了掩人耳目,王贤并未打草惊蛇,而是与几位老臣暗中商议,安排了最不起眼的宗室子弟临川郡王作为皇位继承人。就这样,贺知君也从郡王妃摇身一变,成为了国母皇后,贺家一族也顺势迁进了新都汴京,跻身世家名流之列。
几年前,临川郡王刚被选为皇位继承人时,王贤并没有昭告天下,就是怕他再像燕王那样,被埋伏在朝臣中的奸细害死。王贤告诉他,自己会为他扫平所有障碍,扶上马,再送一程。
就这样,王贤把自己唯一的孩子王真送去了塞北卧底,贺知君明白,丈夫如今什么都做不了,内心必定深感不安。
那时幽州一片混乱,贺怀君奉旨率百姓撤离,回汴京复命。于是,贺知君便跟兄长贺怀君商量了一下,由贺怀君请命去塞北,辅助王真。这样他们临川王府也算出了一份力。
从此后,贺怀君去了北地,做了王真的副手。
那时王真表面上的身份是在北地贩卖牛羊皮的商户,生意做得很大,在戎狄各贵族之间都有交易往来,贺怀君对外的身份则是王真手下的心腹管事。当年关于北地的许多情报,都是王真与贺怀君借着运送牛羊皮从玉川城传入中原,交给王贤的。
贺怀君与王真虽然此前并不认识,但二人却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他们皆是能言善辩之人,把戎狄人忽悠得五迷三道。
后来,戎狄也曾对王真跟贺怀君起了疑,但也仅仅是起疑,前方战事吃紧,戎狄顾不上细查王真。没过多久,中原传来消息,王贤病危。
王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不能离开,一旦回了中原,就等于彻底暴露了自己,自己在北地辛辛苦苦经营了那么多年的谍报据点势必会被戎狄摧毁。所以他只能含泪送走贺怀君,自己则留下来继续跟戎狄周旋,佯装太平无事的样子。
只是贺怀君没有想到,为大周呕心沥血的王贤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临终前,他把谍报组织托付给了贺怀君,贺怀君也不得不留在了汴京,没能再回到北地。
没过多久,戎狄人便将窃取的细作花名册送往塞北,可却被王真发现了,王真设法将其拦截下,一路向汴京赶去。
在护送细作花名册回京的这段路上,发生了很多次意外,可谓险象环生,但是聪明机敏的王真总能化险为夷。
直到在距离汴京仅一步之遥的郑州府,他遇到了未婚妻宁华公主,早已注定的悲剧在两个人的反复挣扎中,还是走到了末路。
王真牺牲后,贺怀君的心里也就空了一块,王真于他而言是战友,更是知己,此前,他从未遇到过那样志同道合的朋友。从此后,也难再有了。
后来,皇上给各位得以证明身份的谍者论功行赏,本欲封贺家一个爵位,但是贺怀君却拒绝了。作为皇后的母家,他们本就容易背上外戚专权的骂名,眼看着皇上日渐稳健,与其等着日后惹来帝王的猜忌,还不如后退一步,不给他人留下话柄。
更何况,贺家本就是那些世家眼里籍籍无名的一个普通官宦人家,却偏偏因为普通而与临川王府联了姻,又偏偏因为临川王不问朝事、不被人关注而被选为皇位继承人,贺家亦随之平步青云,一跃成了皇亲国戚。
这难免让汴京许多“老牌”世家心中不服。
他们若要捉外戚的把柄,贺怀君这个国舅只怕首当其冲。
因此,贺怀君拒绝了封侯,也拒绝了身居高位的官职,而是选择了担任一个位于朝廷边缘的正六品兰台令,掌管图书典籍的编纂校勘。
他不会让自己踏入朝廷政权的中心,更不会一心往高处攀去。
……
贺怀君外放幽州前,曾在老家娶妻生子,贺家从江南迁往汴京时,也把贺怀君的妻儿一并带去了。后来贺怀君远赴北地卧底,便把妻儿留在了汴京,可贺怀君的妻子一向胆小,她只知道丈夫去了战火连天的北地,却不知是去做什么的,她日日忧心,思虑难解,没几年就病逝了。
贺家人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贺怀君,直到他回京替王真来探望王贤时,才偶然得知了这个噩耗。
不过幸好,贺怀君膝下尚有一双儿女,一直被贺家养在汴京,贺皇后自知对不住兄长,这些年来也对侄儿侄女多有照拂。
贺怀君卧底归来,孩子们早已认不出这是自己的父亲,当年,在他们还懵懂不甚记事的时候,贺怀君就去了北地执行任务。
虽然孩子们对父亲不甚亲厚,但是对贺怀君来说,亦是一份慰藉,在孩子们的身上,他多多少少能看到亡妻的痕迹。
贺怀君任职兰台令之后,时不时地就会约江沧去酒楼或茶馆包个雅间,闲聊闲话。他在汴京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去结交当朝权贵们,免得人家状告当朝国舅结党营私。他只有和素日里鲜少露面、老老实实为妻守义的江沧在一处,才不会有那么多是非。
可贺怀君却明白,自己终究无法像江沧那样,说守义就能守义,说不续娶就能不续娶。身为国舅,他的婚事就是帝后夫妇二人用来拉拢新贵、掌控权臣的筹码。
没过多久,贺皇后就把贺怀君请进了宫,给他相看了一名女子的画像,那姑娘也是京中某个世家的嫡女,才十七岁,看上去秀丽温婉,据说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也好,那也好。
唯一不好之处,就是贺怀君不认识她,甚至连见都没见过。贺皇后仿佛不太愿意开口,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拐弯抹角地说,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需要国舅来迎娶这名女子,他娶了,皇上才放心。
贺怀君掐指一算,自己比那女子大一轮还多,也没有什么共同经历,而那女子一进门就要给他的两个孩子当继母,只怕心里也不乐意。
这门亲事,无非是两个人被硬生生凑到了一起,然后他尽可能地做好一个丈夫的本分,她也尽可能地做好一个继妻的本分,只要外面的人看到他们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样子,那就能合了皇上的意了。
关起门来之后,谁家不是一地鸡毛呢?
贺怀君笑着叹了口气,默默地翻出了藏在暗阁里的细作花名册。比起在兰台编纂书册,这才是他更为重要的一份工作。
他仍然掌握着大周的谍报组织,也仍然在找寻那些还没有消息传回的谍者。曹静和时不时地也会来找他,问一问有没有建章宫姐妹的消息。
至今,仍是无。
贺怀君曾告诉曹静和,他绝不会放弃找寻战友们,他知道,曹静和也不会放弃。
再后来,贺怀君迎娶了那名世家女,二人在外形影不离,人人都要赞一句琴瑟和鸣。
那时,曹静和的月份已经大了,鲜少出门,有一回江沧得闲来看望曹静和,向她说起贺怀君夫妇,她才知道真相是什么。
那世家女不喜欢贺怀君的儿女,并直言自己是头婚,年纪还小,本就吃了亏,她要求日后必须是自己生的儿子来继承贺家的家主。
二人吵了几句嘴,闹得府上鸡飞狗跳。
后来那女子始终没有身孕,还背着贺怀君偷偷请郎中看诊,却被贺怀君撞见了,在贺怀君的逼问下,郎中才道出实情——竟是那世家女素有顽疾,难以有孕,但她家里人却始终瞒着这件事,想必连皇上和皇后也不知道。
郎中说,她吃了这么多年药也不见效,几乎不可能有孕了。
那女子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骗婚,却仍妄想还能有机会怀孕,掌控贺家,直到被贺怀君发现,一切才真相大白。
她害怕极了,怕贺怀君会去皇上皇后那告状,以致自己的父母被皇上问罪。贺怀君到底是国舅,想来皇上不会对他的委屈不管不问的。
但那世家女骄傲了一辈子,从来没向谁低过头,她想求一求贺怀君,竟始终不知道怎么开口。
可是后来,这件事竟然不了了之了。
贺怀君没有跟妻子去吵,也没有指责她什么。他知道,就算他不要这一房妻子,皇上也会很快再给他安排另一房妻子的。夫妻两个人,总会有矛盾。
他实在不想再折腾了。
说起来,他是二婚,人家女方觉得委屈;可女方隐瞒顽疾,他心里也不舒坦。
既然两个人都勉强,那就算扯平了,兴许凑合着也能过一辈子。
……
夏日虽长,总会一叶知秋。
九月初,秋闱放榜,唐玉以第一名解元的身份入围了来年春闱。
这个年,唐家过得格外热闹,连曹守拙都跟着去凑热闹了,唯恐别人不知道解元是他女婿。
依照礼制,贺皇后在宫里过完大年初一就会着手安排回府省亲的事,贺怀君如今作为贺家的家主,也一直忙着迎接皇后的事情,倒是无心和自己的小娘子争吵。
皇后省亲事大,那世家女消停多了,倒也有了几分贤妻的模样。在贺皇后面前,那女子也愿意同贺怀君谈笑,一副体贴温柔、善解人意的样子。只是笑意若太过了,也便显得假了。
贺皇后看在眼里,虽也给了小嫂子几分面子,但心里已了然。
回宫前,贺皇后与兄长单独闲聊了片刻,她十分心疼兄长,也心怀内疚,只道若是府里难熬,兄长可以多进宫来看看自己。
贺怀君虽嘴上应着,却也不愿时常进宫叨扰妹妹。他若实在觉得乏了,还可以去江沧那躲几日,听听唐家和曹家的八卦。
启明五年的新年一过,春闱便在眼前了。三月初,各地的举人纷纷进京,参加由礼部主持的会试,即春闱。
唐玉不负众望,顺利进入了殿试,殿试结束后,他便急着回府去陪伴曹静和了。
那时,曹静和即将临盆,随时都会发作。长孙延昆一直在唐家住着,时刻关注着曹静和的身体。
四月初六这日,昌平侯府终于传来喜讯,曹静和顺利产下一子,母子均安。唐玉当场向曹守拙兑现了承诺——此子姓曹。
被关在废弃院子里的唐国忠听说后,一时气得上蹿下跳。
而一墙之隔的前院,曹老头则激动得上蹿下跳。
三日后,殿试放榜,唐玉被点为一甲第三,成为万众瞩目的新科探花郎。如此双喜临门,贺怀君、江沧等人都前来为唐玉道喜,就连远在西北的戚文也让灵狐堂送来了贺礼。
贺怀君的夫人特意去后院看了看曹静和的儿子,小宝宝软软糯糯的一小只,白白胖胖的像个小包子一样。
她羡慕坏了,差点哭了出来。
她也好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呀,倒也不是仅仅为了继承贺家的家业,她是真的很想很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宝宝。
回家后,这位世家女再也忍不了了,哭得伤心极了。贺怀君一看便知她在委屈什么,遂道:
“我瞧着,长孙延昆如今得了闲,不若改日我去忠信侯那问问,把长孙延昆请来给你也看看。你还那么年轻,兴许还能有机会生个一男半女。”
那女子嘤嘤嘤的哭声倒是顿了顿,她抬起微红的眼睛看着贺怀君,却道:
“你少在这好心,仔细我生了儿子,你那个长子就休想继承家业了!哼!”
“那得等你怀了再说吧……”
贺怀君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女子又气又羞,小拳头不停地捶打在贺怀君身前,却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么老,还不会疼人!”
“我哪里就算老了?!”
贺怀君大惊,却又分明不服气。
他还是想找长孙延昆给夫人瞧瞧,不然日后看着曹静和再生几个,夫人还不得抑郁了?
此刻,远在忠信侯府的长孙延昆正准备躺平摆烂,好好爽几日,却忽然浑身一颤,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番外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