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好在知兵(下)
云晏的话说得义正辞严,说得掷地有声。
云桐甚至无法反驳。
因为她觉得,云晏说的是对的。
群龙无首必生乱。
以前她坐在宣政殿的御座上,上头是空荡荡的龙椅,底下是打得满地狼藉的群臣。
文武百官是一群饭桶吗,并不是,他们本事大得很,哪一个都能在大厦将倾危难之际力挽狂澜。
可是大雍还是乱了,这些能臣天天只算计着怎么往自己的口袋里划拉银钱,只想着怎么斗倒政敌。
忠孝仁义是他们披的皮,大雍国祚是他们打的旗号,什么皇帝什么百姓都是他们博弈的棋子。
在他们的棋盘上,死亡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数字,金银不过是指使谁该落子的信号。
云桐并不觉得与她共事的那些官员,就比大雍历代贤臣良将差在哪里,大雍变成这样,问题出在皇上身上。
如果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能按住朝臣们的小心思,让他们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道?
显然赵光霖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治国之道,在君明察而后治情通。”云桐轻声反驳道,“当今皇上非但没有兼听之明宽仁之道,居然还要挑唆前朝后宫斗个两败俱伤。”
“此非明君所为。”
哪知云晏听了云桐的想法赞许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只是……”
他将手中的茶碗放下,碗壁上的云纹浮雕在灯光下显得柔婉。
“只是,你觉得太子能登基吗?”
“不能。”云桐老实说道。
不止现在这个太子不能,恐怕就是王家与萧家的皇子,也不能。
赵光霖给他的儿子们挖了不少坑。
若是他突然暴毙,前朝一定能乱成一锅粥,拥护太子的、另立太子的,另立太子的朝臣里支持皇后的、或者是支持贵妃的。
所有人都预见到了这个场面,大部分人并不希望它发生。
宣政殿的角落里还残存着五十年前百官厮杀时落下的血点。如今站在朝堂上的不少人家中还有亲历过那场惨剧的长辈健在。
当年人人都以为皇位唾手可得,舍我其谁,他们最后都变成了柱上盘龙的金鳞中污迹,倒是变成了能常伴帝王天子的存在。
“是啊,若是太子死了,事情倒是会变得容易得多。”云晏将茶碗朝远离灯光的位置推了推,茶碗上的纹路立刻就变得阴郁起来。
的确如此,云桐不得不承认,若是太子死了,王皇后立刻就能扶十皇子上位,就算百官有些微词,只要江王两家的军队进京,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若到时候费祖保想趁乱入关,那就正好变成王青仪号令群臣一致对外的借口。
“可是,王皇后似乎不想要太子死了。”云晏说着话的时候,像是在聊修剪花草枝叶的平常事。“可见皇后也明白,如今龙椅上这个人是动不得的。”
王青仪未必是觉得赵光霖不能死。
云桐想了想觉得,王皇后之所以没动手,问题还是出在江王两家内部,甚至也有可能是她想再把十皇子养大一点,至少能在宫变之中有自保的能力。
不过云晏拉王青仪出来做例子,云桐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赵光霖动不得,那她们这些做臣子的,若还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志气在,就要替赵光霖将大雍维系下去,给他收拾雍州这个烂摊子。
“雍州之事,赵光霖的处理是有些欠缺的。”
云桐差点没憋住笑,云权果然是他的亲儿子,这父子俩劝人用的开场都是一套词。
“可是,这也不失为一个将雍州收为朝廷所有的好机会。”云晏说道:“费祖保不懂为官之道,此时又要依附皇帝,必然要对赵光霖派去的刺史礼遇有加,这也是他对朝廷的保证。”
云桐默不作声,云晏这话骗骗小孩子行,在她听来这前因后果狗屁不通。
费祖保手握重兵,又是赵光霖钦点的州牧,雍州就是他的一言堂。不懂为官之道又如何,他直接当土皇帝不就行了。大不了每年给赵光霖点孝敬,朝廷还要谢谢他呢。
“大伯父何必与我说这些。”云桐吐了枚软钉子。
“你说话还是管用的。”云晏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扳指,“皇后身边那个叫夏循的亲信,似乎与你关系很好。不用急着否认,他发迹是靠一盒血燕,而我碰巧知道,这血燕从何而来。”
云晏暗中观察着云桐的表情,又道:“你不用担心,此事我并没有与任何人提起。”说着他又笑了,“或者说,如今铺子已经没了,我就算说出去,也死无对证了不是吗。”
云桐久违地感受到后背发凉。
幸好她们一家离开京城的时候,把店都关了,又把地契过个几手才收回来。重新开张,也都改头换面,低调下来。
“夏循也是个聪明人,这些年我倒是没找出他的破绽。”
“恐怕不是夏循天资聪颖,是王皇后在前朝后宫耕耘多年,您无从下手才对。”
云晏笑笑:“倒也不错。”
嘴仗打赢了,云桐也高兴不起来。她突然拿不准云晏究竟想要什么,话说回来,上辈子她这位大伯也并没有向旁人透露半分自己的志向便早逝了。
“生闷气呢?”云晏的口气显得他心情很好,“你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
说着,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就是比你大哥还差一些……”
“夜深露重,您若是没有别的事,请容许我告退。”
云晏笑着摇摇头:“密谈已经到了终盘,就不要说这种话了。”
“想不到你这丫头气性还挺大,权儿比你大几岁,你有不如他的地方不是很正常。不过,你有一点,比他强多了。”
云晏正色道:“你敢付诸于行动。你哥这小子,这几年想法越来越多,我等着他做些什么,可没想到他不仅不动弹,甚至这里……”云晏又指了指自己的头脑,“都跟着王家那个孩子跑了。”
王元英究竟是何方神圣,云桐如今越来越好奇了。
甚至心头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就像是钓到了一条大鱼,或者说寻到了猛兽的足迹,让人忍不住握紧手中的弓箭,想要一探究竟。
云晏叹了口气:“他虚长了些年岁,被周围的吹捧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我本来想将他放在海洲,磨两年性子,说不好就能掰回来一些,谁想到……”
说到这里,云晏笑着指了指云桐。
“也罢,总归没便宜了外人。丫头,你的心够狠,是个能做大事的。你把海洲经营地有声有色,说明你也喜欢做这些事。你若还继续留在海洲,只会被你爹嫁给齐州其他的世家子,一辈子在内宅里相夫教子,盼着夫君儿子给你挣诰命。”
云桐再次叹服于云晏的言语之道。
海洲的事情云晏未必知其全貌,但是他就是要把功劳都堆到云桐头上。
捧得她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大起来,让她觉得海洲这汪小水塘已经容不下自己。
一边吹捧,一边还不忘挑拨离间。
云晏是察觉出她瞒着云晦做了些事情,便以为她们父女之间有嫌隙。
有云权那个只是与他父亲政见不合,就憋着要与亲爹对着干的不孝子作前例,难怪云晏这么看云晦的家庭关系。
就算说出来,惹得云桐反感,云晏也没有什么损失,毕竟他们两家的关系本来也就是可好可坏。
云晏有一点说得对,云桐是要回京城的。
不过,云晏打的主意是要把云晦送去雍州,再把云桐带到身边教养。
而云桐,有别的想法。
“李横恐怕已经在路上了。”云晏敲敲桌上那份赵光霖批复过的折子,“桐丫头,这就是权力,虽然京城只剩一个空壳子,但只要这个壳子还在风中飘摇,做臣子的就要听候皇帝的调遣。”
这个道理,云桐早就知道了。
所以她做了些准备。
只是没想到,她的准备全都没有用上。
第二日天没亮,云府的腰门就被拍响了。
商队的船,在海中触礁沉了,文落寒被浪卷到了深海,怕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