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因事为制（1）
入秋的京城还是很热，萧家的下人们成天到晚，忙着去粘黏树上的鸣蝉，唯恐被这些只知鸣叫的蠢物连累，被拖到城外的乱葬岗里喂野狗。
如今的萧家，没有一点声音，好像一座埋入土中的棺椁。
只有风，肆无忌惮地吹着，晃动窗棱，吹开门扉。
在它们发出吱吱呀呀的噪声时，看着一脸绝望的仆从们，发出窃窃的笑声。
灵堂外的仆人们，战战兢兢地黏着蝉，他们甚至不敢往灵堂里看一眼。
唯恐一不小心，与里头的人对视，落得个无人敢收尸的死状。
灵堂里头的人，是萧嫄。
也只有她。
萧擎病了，在满心迎接萧家第一个封将的子弟回来的时候，接到了他的尸体。在巨大的落差下，一向无喜无悲稳操胜券的萧相爷，也倒了下去。
萧岐忙着防备朝堂上的突然发难，分身乏术，甚至都没有空看一眼自己长子的尸体。
“去换冰，还有这些花都撤下去。”
跟着萧嫄的侍女，偷偷瞄了一眼只缺了一个角的冰山和那些仅仅掉了几片花瓣的植物。
这些东西半个时辰前刚刚换过。
搬运冰盆的小厮，还因为在器壁上不慎留下一个指印，被拖下去打了。
侍女快步走向门外，将跪在廊下候着的下人领进来，无声地把差事交代下去。
萧嫄站在棺椁旁，丝毫没有在意周围来回穿梭的下人。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因为太过注意不要碰到嫄姑娘，险些踩在地上的铜盆里。
侍女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他，两个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侍女又偷偷伸手朝小厮指了指外头，示意他快出去。
接着，她又赶紧看看自家姑娘的反应。
好在萧嫄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事，她又将手伸进棺材里。
侍女看得浑身发冷。
大公子您发发善心吧，她盯着萧朗的牌位虔诚地祈求着，您在天有灵，忍心看到嫄姑娘折磨自己吗。
侍女曾经庆幸她早早被派到了萧嫄身边，相比于萧家其他主子，萧嫄已算是个不难为下人的了。
可如今，萧嫄的样子让她觉得恐惧。
她好像一个在灵堂里徘徊的鬼魂，向每一个过往的生人索命。
“你说，我大哥是怎么死的。”
侍女吓得慌忙抬头，只见萧嫄并没有回头看她，就好像是她听错了，或者萧嫄根本就是在与灵堂上她看不到的人在说话。
她是该出声还是该闭嘴。
就在她深陷两难境地时，萧嫄转身看向她。
“你说，我大哥是怎么死的？”
这次她确信嫄姑娘是在对她说话，可是她能说什么呢？
连这府上的老爷，太老爷都对大公子的死因没有异议，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做奴婢的说嘴。
可是，萧嫄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她。
她不敢不开口。
“大、大公子，在家里的时候一向束身……束身自重，奴婢也不敢相信大公子会死于……”
她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好在萧嫄也没打算继续听。
只见她转身继续看向棺椁里的萧朗。
“你出去吧。”
侍女连忙行了个礼，转身逃一样的出了灵堂。
直到她逃进院子里，被初秋的太阳晒透了骨头，她才缓过气来。
回头看了一眼灵堂里。
里头漆黑一片，烛火仿佛都被凝重的黑色笼罩，根本无法照明，侍女站在外头，只觉得一身白衣的萧嫄与灵堂里的帷幔融为一体，扑在萧朗的棺椁上。
萧家是不是要完了？
侍女心中涌起一股绝望。
萧家是不是要完了。
萧朗的尸身回来的那天，萧嫄也在想。
她搂着昏厥的母亲，看着失魂落魄的父亲。又扭头看向她身后那些还年幼的弟弟妹妹，以及他们的生母。
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吓坏了的表情。
当萧朗的棺椁进门时，萧嫄一手扶着整个人扑倒在棺椁上的母亲，另一只手贴在棺椁黑色的盖子上。
那些萧岐的女人搂着自己的孩子战战兢兢地后退，唯恐棺椁上的香灰落在他们身上。
萧嫄看着她们低垂的头颅，莫名地想起瑶雀。
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她可以帮自己搀扶已经崩溃的母亲。
她的孩子们可以放开声音替自己哭一哭。
也许是因为记忆把人无限美化，才让萧嫄产生这种虚弱无力的幻想。
但曾经发生过的事，不会是假的。她如今穿在脚上的鞋还是瑶雀给她做的。
比起后来父亲像挑物件一样带回来的女人，瑶雀想要成为萧嫄的亲人，想让她的孩子成为萧嫄的弟弟妹妹。
器物只需要放在那里就好，人却是会死的。
可惜，可惜了。
萧嫄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这些人是父亲的女人，她们的父亲是父亲的孩子，可是他们并不是她与萧朗的弟弟妹妹。
她用力撑住已经走不动路的母亲，她的胳膊靠在兄长的棺椁上。
等到萧朗被埋进萧家的祖坟。
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再看一眼，这些天，萧嫄总想再看一眼萧朗。
兄长几年没有归家，再见已是永别。
萧嫄想在萧朗的脸上找到一些没有被岁月改变的东西。
在她的记忆里，大哥要么温和的笑着，要么皱着眉头苦恼着，从没有像这样，她喊他哥哥，他却依然是一副冷漠疏离的面色。
他的身体已经被覆盖住。
但是萧嫄却记得很清楚，兄长里衣上有一个红色的痕迹，像是被泼洒上了什么。
那不是任何一种萧嫄熟悉的酒的颜色，而萧朗也绝不可能将已经脏了衣服穿在身上。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颜色是在他死亡前后染上的。
“季连星……”
萧朗是与他一同回来的。
可是季家来送棺椁的，却只是季忠身边的一个副将。
而季连星本人，只是在次日来上了炷香，就匆匆离开了。
这些日子，萧嫄一直留意着父亲发出的信件，可是什么都没有。
在季家丰厚的丧仪送来之后，萧岐似乎就打消了向季忠要个说法的意思。
皇上给萧朗追封，又给萧岐升官以示安抚，甚至他还去了萧贵妃那里。
萧嫄想，若是按照祖爷爷的说法，那大哥的死为家族带了个转机，那他的死就是值得的。
活人不可以浪费死人的心意。
萧嫄应该立刻进宫谢恩，再为萧家争取些什么。
可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她满脑子想着自己的发现，萧朗绝不是因为自己喝酒喝死的。
“季连星……”萧嫄想，这个人一定与萧朗的死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