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叔公
黎离回去的时候，天色已黑。已经收拾过一回的客厅，空气里还是隐隐有烟酒味。
黎旺平一人坐在破旧的木椅上抽烟，烟灰缸已布满烟头。
他不擅喝酒，却嗜烟如命，烟不离身。
见黎离回来，他撕掉人前忠厚老实的面具，黝黑的脸上带着熟悉的暴戾之色。
掸了下烟灰，他冷哼道，“这么晚回？又去你妈那里哭坟了？”
黎旺平说话十分难听，可黎离已习惯，如果回怼，会招致更严重的待遇，此刻他只能沉默以对。
木椅上的人不依不饶，“那贱人丢下你，都死多久了，你还巴巴去看她。”
“你不准骂我妈。”黎离终是忍不住，冷声开口。
黎旺平怒怼，“这么跟我顶嘴，你以为你是谁，个龟崽子，护着个死人，早知当初你不如一道去了，省得费老子钱。”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在妈妈肚子里时，用脐带勒死自己。
拳头握了松，松了握，最终还是松开。
他丢下一句“我去做饭。”
便走进小厨房。
黎旺平过了嘴瘾，抽出一根烟点燃，盯着弥漫的浓烟，脑子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过了会儿听到厨房切菜的声音，他大声朝里说道，“饭猪煮多点，晚上有个叔公要过来。”
黎离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时，那位所谓的叔公姗姗而来，黎旺平热情地接待他，引至餐桌坐下。
黎旺平脸上的肉用笑挤成皱巴巴一团，“黎离在，这是你叔公，刚从邻市回来的。”
黎离从未见过此人，年纪比黎旺平稍长些，大腹便便的酒肉模样，笑眯眯看着他的眼神藏不住精光。
他跟着叫人一声“叔公”。
那叔公“哎”地一声，问他，“小娃子还在读书吧？今年读几年级了？”
不待他回答，身旁的人就抢着应道，“他读高二了。年纪也不小了，过了年就18了。”
黎旺平倒了一杯酒，递给那叔公，“我记得您之前也带了我们村几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出去闯，现在小伙们在厂里混得不错，还拿了不少钱回家过年呢。”
叔公：“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们也不需我带，自个能打拼有出息了。”
“那也是您有眼光带得好，不然哪有那些个孩子什么事。”
叔公遂哈哈大笑，与之干杯。
一杯下肚，黎旺问“四叔，听说您主管的那个厂子在城里越做越大了，现在智能电子这一产业势头非常好啊，有政府扶持，有当地补贴。”
“也还成，能养活厂里上下500多人，我就满足了。”叔公笑道。
黎旺平瞟了一眼黎离，又给那叔公倒了一杯酒，说道，“四叔，您看我这儿子吧，今年也快18岁了，死读书是没法成器的，要是能得您带着，给推荐推荐，上厂里发展发展……”
那叔公闻言上下打量着黎离，就跟打量猪肉评估品质好坏、几斤几两似的。
“我看你这儿子，个头高也结实，看着是个不错的料，有机会那我肯定会拉他一把。”
黎旺平一听，笑得更欢了，“哎哟，那我就先谢过四叔了。这小子得您赏识，将来出息了一定会报答您。
黎离本来在一旁专注吃饭，不想搭理两人之间的谈话，结果越听越感到不对劲，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这不是单纯的会宴，而是一场赤裸裸的论货交易，这个货就是他自己。
心一下子沉入谷底，但此时不能慌，他强忍着保持面上的平静，给对面的叔公续上一杯酒，又给黎旺平续了一杯，
他面笑肉不笑地说“爸，叔公真是人好，肯带我入厂，但是呢，我知道自己这个人没什么能力，只会死读书，怕是去了，也容易坏了叔公的名声。”
“这娃子客气了，我有什么名声不名声的。”
黎旺平跟着陪笑，一面用眼神警告，“哈哈，我这儿子就会死读书，话可能说不大明白，他是想着能早进厂挣钱，高兴傻了吧。”
黎离放下筷子，“我是高兴，但我怕叔公日后要不高兴。”
那叔公顿住笑，“哦？怎么说？”
“我实际上只有17周岁，未成年，违法雇佣童工，我怕到时有人举报叔公的厂子，那就麻烦了。”
那叔公笑容渐渐收敛。
黎旺平在桌后踹了黎离一脚，赶紧说，“我这儿子可真会开玩笑哈哈，四叔我就说他读书读傻了，什么都不懂还说，你不要跟他见识哈。”
黎离直面那叔公的逼人视线，朝他露出个书呆子般天真的笑容。
那叔公默不作声，眼神没有了笑意。
除了黎旺平这种常年只在工地不知世事的工人，在场两人心里都清楚，黎离说的话外之意。
17岁在法律上并非童工，举报的童工不是指黎离，而是很多混迹厂里、非法招来的未满16岁的工人们。
那叔公盯着对面的少年，说实话，他厂里能越做越大，站得住脚跟，对于违法雇童工一事已有自己成熟经验做法，根本不用担心他的威胁。只不过这娃子如此大胆逆他的意，拂了他的好心，让他失了面子。
饭后，黎旺平送那叔公出去，临走之际，黎旺平再提进厂一事，却被那叔公一手挥拒，他敛着脸色说，“你那儿子是个耍小聪明的，我这小厂怕是容不下他那尊大佛。”
好好的事泡汤了，黎旺平回到客厅，见黎离在收拾餐桌，怒火中烧，直接举起一旁的木椅砸去，木椅在人脚下裂成一堆。
“你个死小子，我好好的事就被你打岔了。”黎旺平怒指道，“我为你着想，给你找个好厂子，你还不要！”
“早点卖我入厂，是想早点给你赚钱吧。”黎离拆穿说。
黎旺平：“那又咋样，儿子赚钱养老子天经地义，我养了十几年，吃的，喝的，学费这么多你不早点还，什么时候能还完。”
“生活费，学费都是我自己出的。”黎离反驳道。
“你，你还敢顶嘴了，看来最近是我给你舒服过了。”
黎旺平气血上涌，醉意使得他走路歪扭，不过客厅狭小，两三步就到了黎离的面前，他习惯性地伸腿去踹。
被黎离轻巧躲过，他抬腿想要再来一脚，被人猝不及防地推了一把，堪堪撞在桌角。
“你以为我还会像小时候乖乖给你打吗？”黎离冷声说。
黎旺平揉着被撞痛的腰，嘴上怒吼着不孝子。看着人又去收拾残余饭桌，他还越想越气，到手的钱被不孝子搞飞了，还敢顶撞老子。
他暴躁的脾气控制不住，用了十足气力，扬手狠狠地一巴掌甩在黎离的脸上。
“你看我能不能收拾你——”
黎离对于黎旺平的施暴早做好准备，但还是没躲过那迅速且力道猛的那一巴掌。
他捂住右耳，黎旺平暴跳如雷的声音、周遭的环境在那一刻化为耳鸣般嗡嗡作响。
他感觉被疼痛麻痹的耳朵里面，温热热地，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
鲜血，渐渐沾满了他的手，顺着手指流至手臂，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