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伶人阵。
百年前，梁州一带乱象频出。
七月流火之时，人间却是大雪纷飞，鹅毛一般没日没夜地下，冻得人心惊。
九月授衣之季，反而日头灼烧，晒得人喘不过来气，河流干涸、秧苗枯萎。
如此这般寒暑颠倒，时节错乱，旱涝不断，搞得民不聊生。
坊间流传着一些关于帝王豢养伶人的谣言。
当时新帝初登宝座，雄心勃勃，立志要像先帝一般干出一番大事业。
奈何政局不稳，民心不向，更有同室宗亲蠢蠢欲动，妄图操戈夺位。
种种压力之下，这位新皇帝没有选择整军练卒、裁汰冗弱，更没有做到轻徭薄赋、恩赦天下。
他给自己开了个偏方，无端宠信戏子伶人，重用那些伶人宦官的身边人，以达到打击骄兵悍将为他所用的目的。
可惜他诊对了病情，却开错了药方。
那些伶人唱曲逗乐还行，国之大事上不堪重用。这套抑制军队的做法过于激进，直接引发了军中哗变。
短短三十年，身死国灭，沦为了天下笑柄。
那些伶人最后的下场，并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被人扒皮抽筋，身死魂不能灭，永远镇压在一个乾坤八卦图阵之下。
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民怨，山河长安，不免让后人唏嘘。
眼前的伶人阵，犹如一个盛满滔天巨浪的汪洋魂海。无数魂灵带着或幽怨或凄厉的哀嚎在阵下盘踞，也有无数魂灵血脉相通，气韵上产生了共鸣。
它们重鼓轻敲、欢曲慢唱，变换着一个个诡异的动作，好似生前那般唱曲、作乐，惶惶余生。
阿兜和魏剑被这些声音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白恹恹虽出身音律世家，却也是平生未见：“这应当不是百年前的伶人阵吧，若是的话，我们白家作了多大的孽”
这阵压在地下少说也有个几十年了，从它吸附的阴怨气可以判断一二，若说百年之久，恐怕不太可能。
不论当时设下此阵出于什么目的，数以百计的阴魂不得超生，让他们年年岁岁承受着经符重击之苦，这不是一两句话、一两件事、甚是一两条人命可以抵消的。
白家如今受此劫难，冥冥之中因果循环早有定数。而这个伶人阵，恐怕也是白家大宅能成为吸灵池的关键所在。受恶人觊觎，不足为奇。
想到这点，沈碎决定无论如何得解了这个阵。
仇怨能不能泄去他不知道，几个人能不能安然出去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沉酿多年的伶人阵必须撼动，怨灵散去，因果不再相缠，阳光才能重新照进来。
不待细想，沈碎一手执符，另一手将剩下的长穗银铃全部取下，屈指滴了鲜血进去。
符光在咒文声中不断升腾而出，落了血的银铃伴着如青山绿水般净化之气，朝那汹涌的怨灵汇聚之地压了过去。
坎一，
银铃落下的第一个位置，是伶人阵八卦图中的一卦，所有怨灵俱是一震，魂似受到了惊吓。
坤二，
被镇压了几十年，恍然有种根骨被扯开的刺痛，惊吓之余怨灵们开始瑟瑟发颤。
震三、巽四，
沈碎的修为没有雷火之势，即便裹着利刃出击也是温润如雨的，然而阴怨之气不是轻轻松松能驱散的。
中五、乾六、兑七，
伶人阵中的阴魂开始苏醒，那些阴怨之气直冲沈碎而来，将他层层叠叠裹在阵中，疯狂的嘶吼声和凄惨的哀嚎声席卷不迭，谁在那儿都承受不住。
艮八、离九
所有的反噬和共鸣都被沈碎一个人接住了，他的脑中似乎有个锁匣子“咔哒”一声被打开，各种漆黑的、模糊的、纷乱的过往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有些是他记得的，有些是他遗忘的，还有些是被封印住的
他下意识地咬破了嘴唇，试图在这离幻如梦境的浪潮中保留一份清醒。
然而就在伶人阵乍然被打开之际，沈碎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白袍如雪的背影之上。
“枫桥先生？”
那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凝神！你天生浊气未净，我赠你银铃望你能收敛罡风、修身静气，莫要做无谓之用”
先生的声音听起来近在咫尺，却又遥远得仿佛隔了数十年。
“先生，何为无谓之用？”
“熙熙尘世，攘攘人间，凡事总有尽时。因必果，果必报，不要强求”
这碎片一样的对话，是沈碎的记忆，关于银铃最后的记忆。
伶人阵破，银铃落血祭阵。清脆的响声在他耳边嗡鸣而过，不舍之中带着一丝莫名的解脱。
等他缓缓收拢自己外泄的意识，唇角已经殷红一片。一道幽魂站在眼前，正仰脸望着他。
“吟雪，你是准备告别吗？”沈碎并不意外，却还是问了一句。
“嗯！”吟雪点了点头，“总是要走的，我想答谢公子的解救之恩。”
此前为了留存魂灵都是以笔墨代之，如今要走了，便想亲口道一声谢，毫无保留的走。
沈碎笑了，盯着眼前单薄的幽魂看了一眼：“眼下法阵破除，万千生魂超度，这个磁场最适合你离开。”
“最不喜告别了，”吟雪看着自己越来越轻渺的魂体说道，“此一别黄泉永隔，愿公子多多保重。”
“你在暗室里浑浑噩噩飘荡数年，而今又从暗室里超脱。过往的一切，如同浮光掠影，记不起来就忘了吧，什么都别留恋。”
“谢谢公子”
吟雪笑了，她在白烟袅袅的轻雾中向沈碎郑重地行了一个女子的福礼。
此一别，没有遗憾了。那个男人她不再记恨，也不再寻找，那些放不下的过往和惦念如今再无可期。
最后一缕魂烟散尽，吟雪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沈碎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翻涌出无限的遗憾，为伶人，为吟雪，也为他自己。
他垂着目光，看向暗室里一言不发的其他三人。他们许是同他一样，有万千遗憾不可言说。
魏剑眉头深锁，面容沉肃地望着那堵破墙：“沈大哥，你来看，吟雪姑娘最后还留了字。”
沈碎寻眸望过去，那破墙上确实留了吟雪最后的笔墨，仅仅三个字，看得人触目惊心。
而白恹恹更是满脑空茫，懵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君、彦
这三个字，杀伤力太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