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有以命偿罪之人。
“于于婆婆!”豆子冲着虚影喊了一声。
一股巨大的孤苦无助感终是在见到亲人的瞬间席卷而来,忍了一个月没掉的眼泪,此刻可以决堤了。
于婆的虚影依旧笼罩在密密麻麻的图腾字符下,像是头上遮了一顶黑幡,时而模模糊糊,时而又影影绰绰。
牌位前的蜡烛倏地燃烧得快了起来,像被计了时辰的生命风灯,摇摇欲灭。
豆子抹了一把眼泪,接过魏剑捡回来的铜盆,将于婆的大袖外衫放进盆里烧了起来。
一旁的沈碎轻声提醒道:“别拖太久,魂魄唤醒前恐有变数,速速烧了。”
他说完,打了个手诀,往那铜盆里添了一把符火。
大袖外衫烈焰灼烧,袖口上的金线刺绣忽然射出一把光,极具穿透力地打在了虚影上。
仿佛一瞬间洞穿了八年前翠峰岭的夜色——
虞姑穿着这身大袖外衫,暗夜里奔跑下山,像一只失了魂的鬼魅,周身被血,目光阴鸷。
看着虚影处如幻象般显现的场景,众人都呆住了。
只有沈碎知道,于婆便是虞姑,她的魂魄正在被一点一滴唤醒,众人看到的幻象都是她生前残存的记忆。
当天光亮起,暗夜离散,
如死尸般窝在西江边上浅滩处的虞姑已经奄奄一息,空荡荡的大袖再流不出一滴血。
一对路过的年轻夫妇将其翻过身来,着实惊了一跳。
这样的人本该没救了,即便吊了一口气,今后怕也是个病秧子。
江边来来往往这么多人,稍长眼的都匆匆避开了。
偶有几个不嫌晦气的,好心想将这死人拖到山间干净处埋了。一摸,发现人还没凉透,便干干脆脆由着她自生自灭了。
这对年轻的夫妇何止是良善,简直恩同再造。
丈夫姓王,成日里背着笸箩在山上挖野参。这天夫妇俩从集市上卖完参回来,怀里还兜着一个襁褓中的儿子。
他们路过江边,毫不嫌弃地将虞姑带回了家,还用家中珍藏了多年的老山参为她吊命,足足将养了三个月。
活过来的虞姑,双目赤红,愣愣怔怔,脑袋像被掏空了一般什么也记不得。除了开口说过一个“虞”字,便再无更多言语。
王氏夫妇就叫她于婆。
于婆做饭很好吃,再便宜的杂鱼烂虾到她手里都成了珍馐美味。夫妇俩去市集卖参的时候,她就在灶边煮饭熬汤、照看孩子。
旁的重活儿还是干不了,时不时发作的头疼让她苦不堪言。
严重的时候,甚至感觉自己受了什么反噬之力,邪门到幻想自己长出了獠牙,只要嗅到一点血腥气,就忍不住想吃人。
好几次,她强提一口气,想一头撞死在门柱上结果了自己,都被孩子的啼哭声给唤了回来。
可她明显就是被人夺了魂,以野兽之力压制着,时间久了终会爆发,吸噬生人魂魄以求己存,避无可避。
于是那日月圆,北斗星移鬼门大开,所有的阴气都以潮汐之力向她席卷而来。
院子里堪堪闪过一道诡邪的红光,夫妇俩眼睛蓦地睁大,还没看清是神是鬼,胸口一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吞人生魄,噬人魂血,只在眨眼之间。
虞姑愣住了,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等她回过神来,身后是小豆子的哭泣声,嘴角还挂着豆子父母的血。
于婆记忆里小豆子的哭声刺耳极了,以至于看到幻象的众人,目光扫过虚影之后都落在了豆角王身上。
豆角王之前还抹着眼泪、擦着鼻涕的手,现在已然放下了。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瞧不出任何表情,却透着一层令人酸涩的难过和压抑。
“豆子。”虚影里的幻象结束了,虞姑的魂魄带着豆子父母的印记悄然被唤醒。
豆子“唔”了一声,他声音很小,不停搓着的衣角越扯越破。
“衣裳破了记得补一补,院子的大门总也合不上,贴块木片进去就好了。小豆子长大了,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吧?”
豆子铁着脸,双目通红,冲着虚影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虞姑的虚影开始变得模糊,压在魂魄上的罪恶感让她更加垂老。她用囚魂咒的法子将自己镇在坛底,早已做好了永世不得超生的准备。
“推之,你不该救我。这是我的劫,也是我欠豆子的。”
沈碎面不改色地答道:“度你,也是度豆子的父母。他们的生魂被你吞噬,如若你魂飞魄散了,他们也会无法超脱。”
“唉”虞姑的叹息声,由哀怨变得哽咽,“我有以命偿罪之人,却不知欠我命者何人。”
“虞姑。”沈碎认认真真喊了一次,补了八年来的空缺,“翠峰岭上的事情,你还记得吗?是谁夺了你的魂识?枫桥先生”
虚影摇了摇头,眼前倏然一空,恍惚间越来越模糊了,她的时辰要到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空空如也的走,亦如她空空如也的来。罪孽偿还了,恩情无处了。
“先生啊那盏花灯,可是落在了梁州白家?”
虞姑说完这句话,口中凝白的雾气带着最后一缕魂魄消散在空中。
留下沈碎表情凝重地捻着腰间的长穗,梁州白家
豆子呆呆的,一声也不发。
看着于婆婆的魂魄,不,或者说自己父母的魂魄化成了一把雾,在他眼前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而他日种种的生活,仍旧一尘不变。
他抓住衣角的手,终于脱了力,腿一软,踉跄着倒了下去。
“豆角王”身后,阿兜一把接住了他,就好像接住了曾经的自己。
窗外下起了雨,雷鸣加上闪电,一声赛过一声凄厉。
水雾漫漫,院子里的豆角不知沾了多少烂泥雨污,全成了发泡豆。
沈碎他们没有去抢收,兴许豆子的心里多少需要像这些发泡豆一样,被雨水冲刷一下才会天晴明朗。
望着窗外的大雨,此刻,沈碎眼前浮现了白恹恹被他困在大槐树上淋成落汤鸡的模样。
很快,便又能再见了。再见,亦会是什么心情?
翠峰岭与白家,究竟有怎样的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