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自己也渐渐看不清眼前的尘世路了!
暗室里阴冷莫测,忽起一阵怪风,卷着令人作呕的腐烂腥气,顺着沈碎进来时砸开的冰口钻了出去。
紧接着,是冰刀一下一下切在冰案上的声音。
沈碎手中的符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长身诡祟的人影。
不,确切的说,是鬼影。
那鬼影垂着脑袋,身形在晦暗不明中空空荡荡地飘着,移动得异常缓慢,却还是叫人从内到外的毛骨悚然。
白恹恹拖着沈碎欲往外面跑,一摸手掌,发现他比比铁瓷还冰凉。
此时不走,即便没冻成冰雕,也会让鬼魅吓了三魂七魄去。
“姑娘这便要当逃兵吗?”
沈碎原地而立,轻悄悄将她拉拽了回来:“怕什么,阿鸳你又不是没见过。”
白恹恹下意识伸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她见过死人,没见过飘出影子的死人。
“打个招呼?”沈碎的建议从头顶传来,“毕竟你对她的两个女儿也照拂过一二,她感激你还来不及。”
白恹恹只觉头皮发麻:“不,不必了”
“要紧的,你瞧她先向你行礼了!”
此话一落,白恹恹透过指缝真的看见那鬼影于两人跟前躬身施礼。
她目瞪口呆,无端又打了一个寒战。
“请起身,无需这般客气。”这句话沈碎说得沉稳如山岳、和煦如初阳,但白恹恹听出来他是对阿鸳讲的。
她心头一转,似乎有点明白了,却还是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这是在跟鬼对话?”
“也不全是!这只是她残留的一丝魂一缕魄,连鬼都称不上。即便借着寒冰之势蓄满全力,恐怕也显不了多久。”
面对这一缕游魂的时候,沈碎不知怎的,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悲悯,却又很无力。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曾是游魂一缕。
心底有多少化不开的寒冬风雪,看见阿鸳的飘魂,眼里就有多少春意柔软。
“既然拼尽全灵博得一现,就别杵着了。时间不多,有话就说吧!”沈碎沉闭双眼,请了一道接魂符。
阿鸳的残魂所剩不多,无论有何夙愿、悲愤、意难平情绪侵入接魂符的时候都不会太强劲,以沈碎现在的修为和体魄,应是能承接的住。
魂体发出淡淡幽光,原本轻飘飘的鬼影仿佛被罩在了厚重的金钵里。
沈碎双掌合十,定身坐了下来。
白恹恹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敢动,此刻敬畏之心多过害怕。
沈碎感受到的情绪跟阿鸳散落的魂魄一样零碎,最想倾诉,悲伤最浓厚的那一部分情绪,因为感官混乱,拼凑地七零八落,怎么都讲不清楚。
原来游魂终是无处可寄,无法安息。
他稍等了片刻,道:“无妨,换我来问你可否?如果我说的八九不离十,你回应一下便可。”
白恹恹蹲在一旁,睁大了眼睛想瞧瞧游魂会如何反应。
目光在鬼影和沈碎身上摸索了两个来回,什么都没瞧出来。
只听到沈碎径自说道:“我猜你放不下的有三件事!”
“你本以为嫁人生子、平安度日是最好的归宿,怎料天不遂人愿。孩子的父亲以七出休你,连累你母家蒙羞,更弃两个女儿于不顾。”
“你一直为此愤懑不平,沉疴难愈。终觉好人无好报,负心人没天收。这是第一件事。”
沈碎说罢,顿了一下,游魂的情愫似乎在轻描淡写间被他点燃了。
于是,他半闭双眼继续说。
“你的愤懑没有出口,乡里族人的指点责备,农活劳作日复一日的艰难,都成了压倒你的稻草。”
“很不幸,你把魔掌伸向了自己的小女儿。她手臂上的淤痕,新伤叠加旧伤,即便你已经死了,也难辞其咎。”
就算坟头上长满了草,她也不配以慈母自居,白恹恹看着这个心狠的可怜“人”,隐隐替两个孩子感到不值。
“这是第二件事,作为母亲,你终是放不下孩子。若想求得原谅,只能寄希望于来生了。”
此时魂光燃了一下,沈碎偏开头去,给一个拭泪悔恨的母亲留些体面。
仿佛感到了游魂的大限将至,沈碎心里突然平静起来,他替阿鸳说出了第三件事。
“至于最后一件,便是你我来到这冰窖的缘由。”
沈碎眼色一沉,这冰冷的躯壳突然渗进来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看来忍着寒冻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
他狠狠咬破下唇角,和着血腥让自己麻木着坚持下去。
“父亲见不得你死后还要受委屈,同你一样亦是愤懑难消。所以他把你藏在此处,既能让你的尸身保存久些,又有机会让庄子里取冰的人把痢疾带出去,带得更远、传得更多。”
“这样损人不利己的行径,罪孽比你还深重百倍。”
沈碎接着唤道:“阿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再下去恐怕吐字会越发含混。可是眼前的游魂情愫反而强烈难平起来。
“我知你为阿爹觉得委屈。但人在做,天在看,家中还有两个孩子会学。上天要抽打你,总得挺起脊梁为自己的罪孽挨打。”
沈碎说得有些出神,恍惚间一双手伸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双手,像扶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
白恹恹不知所措地半跪在冰面上,她瞧沈碎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劲,上一次如此这般担心,还是在井下的深道里。
他们跟暗室、暗道诸如此类的地方,可真是有缘。
接魂符未灭,沈碎身上印着游魂阿鸳所有的残灵。白恹恹不敢动他,更不敢打断他说话。
只得伸出一双手,让他抓着,盼能支撑久一些。
“灯灭魂消走吧,阿鸳。不必牵挂,也不必再困于这红尘烦恼。”
沈碎轻喃喃地说完他对阿鸳的最后一句话,便捻了接魂符。符纸扬灰,伴魂远去。
他自己也渐渐看不清眼前的尘世路了!
白恹恹终于可以吱声了,可她一开口便没好气地耳语道:“都快冻成冰柱子了,还扛着不说。你要是冻死了,我可背不动你。”
沈碎轻轻一眨眼,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我们这就出去吧”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声若蚊蝇,说了半句,也只有自己听得到。在白恹恹看来,他只是在吐气。
白恹恹见他冷得不能动弹,赶紧解了外袍给他穿上。避寒取暖咒的暖意活生生将他逼醒。
眼前的白姑娘没了外袍庇佑,一个劲儿地打寒噤。
沈碎有些心慌气短,实在没力气起身,轻声说道:“让我缓缓,片刻就好”
可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如山一般倾倒在白恹恹怀里。
白恹恹:“”
纤弱如枝的姑娘想也没想,一把拽起沈碎,将他扛在自己的肩背上。她心里就一个念头,再吃劲也非得把这个人背出冰窖不可。
“你这人,看着单薄实则沉如黄牛。”
黑暗阴冷的冰窖中,白恹恹背着沈碎摸着原路往外挪去。
每走一步,她心里便咯噔一下,背上的人气若游丝不敢耽搁。每撞一次坚冰,她都用咬破嘴唇来忘记膝盖的刺痛。
“沈碎啊,沈碎。你再有出尘遁世之能,那阴曹地府也不可随便就去了。”
“危难的时候,谁都可以认怂示弱,不分男女。”
“我不管你听见、听不见,总之你要给我活着出去。出去了,我再跟你算账”
白恹恹耳畔嗡鸣,心上着慌顾不及脚下之路,便用一路的喃喃自语把自己给撑了起来。
直到出了冰窖,借着星光看清了周遭,才眼前一黑,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