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上的日子并不清苦。
也许是因为梦境的流转不寄时光、不拘地域。又或是因为魂识残破,使得沈碎的修炼觉悟受限。
梦获双穴,理不清是沈碎探入了谢兰的梦洞,还是沈碎带着谢兰闯入了自己的梦。
谢兰混沌中走着走着,生出了一种忐忑不安的陌生感。一双看不见的手正拽着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寒冷萧瑟的瘟疫味。
这是一个山崖背后的村落,崖处壁立万仞,村落却一片荒凉。
田边布满了覆着新土的坟包,一个紧挨着一个,起起伏伏,令人头皮发麻。
远处的柿子林,原本该是硕果累累的样子。无人采摘,风一落,满树的金果砸在地上,慢慢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两边的房屋破落不堪,还没走近,便有一种世间皆无活人的死寂感深深沉淀着。
谢兰感觉到这里似一处痛苦聚合的渊井,煞气、怨气、诡气升腾不息。她本以为村落里可能没有人了,然后便在一处枯枝缠绕的瓜棚底下看到了一个男孩儿。
八岁的沈碎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捏着泥巴,旁边的土灶支着炉火,锅里咕噜咕噜地煮着一团东西。孩子的脸瘦得像一只猴子,身上的衣服褪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的眼睛每天能看到身边的伙伴、亲人、乡邻们一个又一个地被瘟疫扼住咽喉,痛苦挣扎,在恐惧中变成一座座坟包。
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立在原处,满脸的茫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恍恍惚惚地活过一天又一天。
如果不是那双苍劲有力的大手,不久之后,沈碎可能就是被瘟疫肆虐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那双手的主人,在沈碎丢失的记忆里逐渐变得清晰。
他年近四旬,比爹爹还要年长许多。高高的个子,肩膀如山一样宽广。衣着素净,风度儒雅,浓眉高鼻,刘海处有一撮白发显得格外特别。
后来的许多年,沈碎一直喊他先生,心里是当成师父或爹爹来敬重的。
先生从山崖另一边的翠峰岭而来,崖壁上有一进“上不连天、下不接地”的宅子。敲石凿空、插木为梁,就这么悬空似的建在崖壁间。
先生久居此地,喜好钻研修真经法、消灾驱邪、符咒隐遁之术。虽未正式入道,却有脱离尘世之意,不娶妻、不生子,不茹荤腥,经年如此。
沈家村的那场瘟疫来得猛烈,没有人敢靠近这个村子。
先生领着众人赶到的时候,连河里的鱼、池塘里的鸭都是死的,唯一的活物就是这个八岁的男孩。
赤着脚踩在泥地里,双腿像是生了根,眼睛不敢相信还能看到活人一般直直地盯着他。
“跟我走吧,孩子!”
沈碎抬头,刚好到先生的腰间。那一穗长长的银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一串石子投进了那可怜的孩子的心里。
慈悲与恩泽,让饱受恐惧折磨的涟漪渐渐散开。沈碎伸出了发抖的小手,任由先生牵着。他知道,走出沈家村的那条路,是往后截然不同的人生。
“别回头,往前走!”先生摸着他的脑袋低声说,不让他扭头看。
身后的村落河塘、坟包尸山,就让它们成为万千思绪中的一个背景吧。
山上的日子并不清苦。
沈碎终于吃上了香喷喷的白米饭,蔬菜都是宅子里的一个老妪自己种的。先生不沾荤腥,沈碎却每月能吃到两次肉。
这宅子里人不多,一个种菜做饭的老妪,沈碎唤她虞姑;一个架木砌砖的工匠,闲来还负责洒扫,他喜欢别人喊他明伯;还有一个兰却师兄,大不了沈碎几岁,一直跟着先生。
他们都待沈碎很好,尤其是兰却师兄。两人年龄相仿,兰却是个开朗逗趣的孩子,肚子里笑话多得说不完。
沈碎刚来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待着,心不在焉地看着山崖下。脸上没有笑容,做什么都很拘谨。弯弯的眉毛下长着一张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凝重肃穆的脸。
兰却一见他就忍不住调笑打趣,说他活像个“小先生”。有时候,兰却也会从虞姑那里偷一块糕饼塞到沈碎嘴里。
夜里睡不着,兰却就给沈碎变戏法。入了夜,两个人偷偷溜到屋顶上去看星星,一不小心踩碎几片灰瓦,第二天会被明伯双双罚站。
这山里唯一的艰难,就是日常的用水要从山脚抬上来。沈碎和兰却承接了这个重担。
山路崎岖,两人身量又有差距,担着水桶一高一低、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地走在羊肠小径上。还没担到半山腰,已经晃漏了半桶水,直累得两人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冬日,山上雪花漫天,到处凝着厚厚的白霜。沈碎就时常能见到先生,偶尔先生还会带着他和兰却围炉煮茶、下棋写字。
先生不太说话,脾气向来平和。他见沈碎认得一些字,便在纸上写了“枫桥”两字。先生姓张,枫桥是他的字。
他给沈碎也提了字——推之。望他言之有度、推之以诚。从那天开始,沈推之这个名字一直伴随了他十年。
为了感谢先生的赐字之恩,沈碎决定在山上找个低洼潮湿的角落挖一口水井,彻底解决担水困难的问题。
崖石坚硬,不说掘的井能不能出水,光刨开石缝就很不容易。单凭这两个瘦弱的孩童,顶着热辣辣的日头,工匠明伯都开始摇头了。
沈碎力气小,一镐头下去,只能刨出些细细碎碎的石头渣儿。兰却大一些,一镐头下去,石缝冒出一丛火星,能刨下拳头大小一块石头片儿。
先生闭关了七七四十九天,他们就刨了七七四十九天。直到挖了一丈深,“咕咚”一声,石头缝里终于冒出了水花。
泉水嵌进嗓子眼的那一刻,枫桥先生决定让两个孩子自己选择学习什么样的术法。
兰却这些年跟着先生下山游历,治病救人、采药冶丹,见到了太多的生老病死。瘟疫肆虐、战乱频发,不知道小小年纪的自己能做什么。先生觉得他可以钻研药理,学习炼丹之术。
沈碎一直低着头没有答话。
他是个敏感又细腻的孩子,不论在山上过得如何,他的目光经常会落在山下那看不见的曾经闹过瘟疫尸横遍野的村落。
“先生,身体病了有汤药可医。如果是心病了呢?”
先生端坐在榻上,看着他一副困惑中透着悲悯的神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却久久不作声,久到沈碎以为先生不愿意给出回答了。
后来,先生腰间的那串银铃,不知什么时候系到了沈碎身上。他们总是在夜里,借着星光修习补梦术。
初学之时,沈碎虽然用功勤勉,但心不够定。那场瘟疫的惊厥恐惧时常在眸间一闪而过。心不定,则志飘逸;灵不定,则心也屈。
先生就让他念《清心诀》。
时光轮转、季节更迭。
沈碎的补梦术并没有十足的长进,反倒是兰却着手成春,医好了不少山下的百姓。少年心中涌起一股姗姗来迟的不服输劲儿。
但他知道,有的人需要循序渐进,有些事恰似水滴石穿。
一天夜里,先生下山去了梁州,沈碎正在打坐默念《清心诀》,炼丹阁里传来一阵巨大的炸响。
沈碎的房间离得最远,等他跑到的时候,虞姑和明伯已经拉扯着灰头土脸的兰却逃了出来。
兰却像是走了什么火、入了什么魔一般,身体如同尸体一样僵硬,拳头紧握着,随时准备出击。身上的衣服被炉火烧得破烂不堪,仅剩的布料挂在上面,满是血渍。
令人吃惊的是,他两眼深深凹陷着,眼珠子居然如同夜鹰一般透着蓝色的凶光。
先生不在,沈碎不敢判断他是中邪了还是遭了反噬。直觉让他放出了两只荧蝶,这是他新学的术法,淬炼不久,姑且一试。
恶气太盛了,荧蝶飞扑过去,还没靠近兰却,就被一团阴影笼罩住。好像粘在蜘蛛网上一般,已经无力抗争。
沈碎迅速扯了一下袍子的下摆,长穗银铃滑落到手心里。他快步靠近兰却,伸出左手,摇铃的一瞬间,疼痛击溃了他。
那双蓝色的鹰眼狠狠惑住了他,因为恶气而煞白的脸张开了口,吞噬般尖锐地啮住了沈碎的手背。
鲜红的液体裹住了银铃,就像有人施了咒语一般。兰却闭上了眼睛,缓缓松开嘴巴,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整个人不断往下滑。
此时的沈碎,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灵魂像是被敲了一钟,只记得自己进入混沌世界之前,用力推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是虞姑和明伯吗?还是谢兰和白恹恹?
他不记得了,捻着流血的手背,只觉得好疼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