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是谪仙哪,遇了难的谪仙!
弘业十四年夏,
炎天骄阳,暑气熏蒸,夏蝉聒噪。
遇仙镇,破庙村,
一株老桑树下围了一堆更为聒噪的村民,男男女女老少十几个,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村里最近发生的怪事。
“你也碰着了?大白天的以为活见了鬼!”
“可不是嘛,我砍柴回来,就在村口的土道上。一辆牛车,无人赶着,拖着一口半开的棺材。”
“我跟你们说,那棺材里啊——有人!”
“活人?死人?”
“我只见到一只手,手掌肿成了馒头大,手指黢黑,指甲盖里拘满了黑泥,从那棺材缝里伸出来。那老黄牛也着实可怜,瘦得跟干柴一样,拉几步就喘粗气。好不容易吃口路边的嫩草,就被棺材里伸出来的那只手,不知拿什么狠狠抽了一鞭子。”
“莫不是外乡逃难来的吧,睡在棺材里,也是可怜得紧哪。”
“听村尾的阿兜说,那辆牛车就停在他家屋子后头的那座土地庙里,已经好几天了也没个动静。”
“谁说没动静,阿兜爹都瞧见过那人哩。是个中年男人,耳朵下长了个瘤子,右腿有点跛,从棺材里爬出来可费劲”
“不对,不对。那人是个青年男子,穿着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都发了白。看不清脸相,但额头有个黑痣。腰间还缠了一串铃铛,叮叮当当得怪好听哩。”
“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人,怎么让我们这破庙村给赶上了?村尾的土地庙一直都没人修,香火断了好多年。昨日开始,陆陆续续有人焚香,隔壁村还有傻子赶过来上贡呢。真是稀奇!”
“听说那傻子原本是个机灵的,就是身子骨瘦弱,胆子如同蝼蚁一般大。三年前被一只恶犬追赶掉进了一口枯井,救上来之后脸色惨白,吃什么吐什么。自那以后,就成天握着扫帚拎着簸箕,挨家挨户给人打扫。一边扫,嘴里一边嘟囔着‘梦丢了,扫回来。梦丢了,扫回来。’就在前几日,也不知从哪里听说咱们村天降了一位神人,只要在土地庙贡上一只烧鸡,三杯清酒,再沐浴焚香叩拜一番,就能将傻子的梦给补回来。这不,昨日就来贡拜了,也是虔诚的很。”
“说出来你们都不信,那傻子回去之后便像换了一个人,面色红润,吃什么都香,就连那爱打扫的怪病也不见了踪影,真真是撞上泼天的福气喽!”
“是谪仙哪,遇了难的谪仙!”
村里的消息如同插上翅膀一般,总是在这棵老桑树下相继而成,又不胫而走,过往不息。不消半日,整个遇仙镇几乎人人都知道,这小小的破庙村来了一位能替人补梦解灾的谪仙。
这位谪仙的落脚之处,前有冷泉,背靠一座葱葱郁郁的竹林山。山峦清秀、淙淙有声,白墙褐瓦、色韵相成,一副世外桃源的恬静。就连庙门前的一草一木都隐藏着不容小觑的妙音。
这是沈碎第一天拖着棺材板牛车站在土地庙门前看到的景象。
许是他连日奔波,日行夜宿,把棺材当家,牛车当马,突然看到这一座竹山下的破庙,只觉眼前发光。
庙宇年久失修有些残破,但是周围景致是天赐的美好。
背后的竹林山虽不高大,仍足以挡住袭来的热浪,加之门前的冷泉水流不断,炎炎烈日似火烧,这里却是凉风习习。
一身疲相的沈碎当即决定先安置在此处,再行打算。
很快,这座香火久断里面除了经年的蜘蛛丝和饿死的蛇虫鼠蚁什么都没有的破庙发出了“叮铃咣啷”的响声。
“新园虽好,寄语落花须自扫。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
一别如斯,回首西风恨离曲。
死生殊途,千穗灯花梦归处。”
沈碎在这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里足足收拾洒扫了三天,也不厌其烦地吟唱了三天。歌声不绝于耳,终于把比邻的村民吸引了来。
此刻,站在庙门前瞪大眼睛往里张望的年轻人,正是阿兜。
他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七八,穿着一身缝满口袋的灰衣,浆洗得发白。个头矮小,瘦骨嶙峋的,好似风一吹便能将他刮出二里地。
与别的只会远瞧不敢近探的村民不同,阿兜不是闻着声音来的。他是个聋儿,引起他注意的自然是破庙门缝里冒出的一股股灰尘。
屏住呼吸,刚想上前瞧个究竟,“咣当——”一声,半扇木门掉落下来,砸在了阿兜的脚边。
“当心、当心来者是客”来人顶着一头的蜘蛛网木屑灰,抬手请惊恐未定的阿兜进去。
土地庙很小,陈设事物一览无余!
正殿的土地公神像早年残败,手脚都没了。但被沈碎去灰擦净之后,神态自若,彷佛渐渐有了一些灵应。原本的香案补上了缺脚,又添置了两把小竹椅,山上现成的竹料,只是这手工差了些。
两旁的偏殿一左一右荒废了好久。
右边的殿内已被打扫干净,铺了一些干稻草,看起来是个“床”,只是没见到被褥。左边的屋内不知何时起了一口土灶,棺材板牛车就停在土灶旁,这会儿老黄牛已被他拴在后山自行解决午饭。
沈碎见阿兜不答话,自顾自从棺材里搬出一口铁锅架在了土灶上。有些歉然道:“棺材为家,这是我的百宝箱,见笑、见笑”
果不其然,这个百宝箱里堆叠了许多的“破烂”。除了锅,还有碗、瓢、盆、抹布、扫帚、锤子这人是真把棺材当家了。
阿兜愕然地朝沈碎看去,仔细打量这人才发现,长这么大没见过这般丰神俊朗,姣姣如光的年轻公子。没有华衣在身,披麻一件,发髻高挽,头上还顶着厚墙一般的灰尘,却是面貌俊秀、肤色白皙,远不是村人传讹的那般模样。
只有腰间垂挂的一串长穗铃铛确有其事,风一吹,那铃铛如同清风拂过竹林,泉水环绕山脚。铃声悠扬空灵,能净心神。
只可惜,阿兜听不到!
瞽者善听,聋者善视。沈碎发现了这个瘦矮的孩子一直没吭声,只笑盈盈地观察着一切。
他听不到声音。他耳后隐秘处被人点上了痂,两个耳朵都有。那痂不大,像两颗赤红色的的痣,极为对称,彷佛一根细线从左耳贯穿于右,又被系上了两个结。
“阴符经!”沈碎心道,“这是被人下了痂咒,又用阴符经把这孩子的耳识封住,听不到,久而久之便不能言。”
蹙着眉扫过阿兜的脸,沈碎没吭声,径自朝正殿的土地神像走去。阿兜摸了摸自己的脸,赶紧跟了上去,心中疑窦重生,更有一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土地神像五官齐整没有缺失,但近距离看还是有点亵渎神灵的毛骨悚然。沈碎伸出指尖在神像耳周揉搓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只等那指尖沾上了湿灰,就往阿兜的耳后抹去。
一头雾水的男孩抬起脸看着沈碎,突然耳畔响起银铃轻柔婉转的声音,先是一怔,随即张口“啊——”了一声。
沈碎抖了抖衣摆,铃音袅袅而止。他微微一笑,开口道:“记住,回去之后不可告诉任何人。今晚靠南窗而睡,梦里不论听到何种声音,切勿睁开眼睛。”
此时阿兜已经激动得不知该如何回应,自从十岁那年后娘进门,他便一病不起昏睡三天,醒来就成了聋子。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无声地过了,没曾想还能有再听到声音的一天。
阿兜只想冲上去用力抱住眼前这位救世谪仙,但他激动得挪不出脚了,原地木了好一会儿,连忙往衣衫上搓搓手心的汗,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从缝着的其中一个大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双手递于沈碎。眼神期待地盯着他,彷佛在说:“公子大恩大德,先拿馒头报答。”
见沈碎错愕着没接,他干脆直接摆到了香案上。随后,兴冲冲地蹦出了土地庙。
“这孩子,怕不是忘了如何说话吧?”
沈碎意味深长地看着阿兜奔出去的背影。他知道痂咒未除,封住的耳识也没有解开,只是借了土地神万分之一的耳识暂用。唯有探出那藏在深处的“梦洞”,终能灭之。
但愿今晚风雨萧飒天地明清。
思及此,沈碎转过身去望向土地神像。求神者,多愿相信神的法力,而他,更想依靠自己的能力。
余光之间,突然闪过一抹黑色。再一看,神像下、香案上,阿兜给的馒头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