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从此远离了那座江湖
维多利亚海湾,春潮滚滚。
阳光和煦,海鸥翱翔,岸芷汀兰,人间好景色。
临海某栋别墅阳台上,坐着一位白衣白裤的公子哥,慢慢悠悠端过桌上高档咖啡,惬意品尝。
继而,他拿起桌上雪茄烟,叼在嘴上。
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位西装墨镜马仔,如两尊门神。
其中一尊“门神”迅速上前,躬身为主子点火。
很快,一股夹杂特有浓郁香味的烟雾徐徐喷出,随风荡去。
公子哥微眯狭长眸子,抬头望向隔着一道山脊的另外一个海湾方向。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瞧着眼前人。
一位头缠白色纱布的清瘦年轻人跪在面前,微微垂首,腰板却挺直。
去过一趟内地蓉城的孟雪蛟再也看不见了,他主子此时正在狞笑。
一个瞎子,跟废物没啥两样。
猛然间,公子哥起身,朝着瞎子挥手一耳光,响声清脆。
继而,他抬腿就踹,一脚,两脚、三脚……
瞎子一动不动,硬生生扛下来,没哼一声。
或许累着了,或许仍然不解气,公子哥顺手拿起桌上烟灰缸,狠狠砸下。
“啪”一声,烟灰缸碎成玻璃渣,散落在瞎子身上,以及地上。
头破,血流出,顺着瘦削脸颊缓缓滴落。
瞎子依然腰肢笔挺,只是脑袋随着打击狠狠晃动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全场,全程,皆无语。
原本清爽三月天,此时空气凝固,让人无法呼吸。
公子哥坐回沙滩椅,看也没看瞎子一眼,拿起桌上雪茄烟,挥了挥手。
两位马仔疾步过来,架着清瘦年轻人两只胳膊,倒拖着离去。
瞎子张了张嘴,随即闭上,未见丝毫挣扎。
在金灿阳光反射下,瞎子只是表情木然,苍白如纸,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以前类似情况不少,他曾经站在主子身边,笑得无比畅快。
如今,自己反倒成了别人的笑柄。
他忽然想起,当年离开武馆时,师父曾经叮嘱徒儿,“混江湖,迟早要还的”。
好一个“迟早要还”!
被丢出大门的瞎子躺倒在地,忽然咧嘴一笑。
苍凉,凄惨,决绝。
过了许久。
瞎子慢慢爬起来,好在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还能递来一根三尺竹蒿,也算最后仅有的一抹慰藉。
没了孟氏这棵大树遮风挡雨,他顶多算作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野狗,但也不至于冻死或饿死。
只是未来生活,犹如仙人被贬入凡间,天上与人间的差别。
不过,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活着再说,至于其他,然并卵。
被戳瞎的眼睛,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当然,他也没有流泪的必要。
一出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年少时读书不多,他却一直记得这句话。
来孟府之前,不管在蓉城名郡落败时那瞬,还是躺在医院治疗期间,他反复想过面见孟公子时可能发生的千种结果,只是没有一种结果是完美的,甚至于最坏结果占多数,其中被丢入大海喂鱼的几率最大。
孟家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主子,他掌舵孟氏集团以来做过些什么,他这个贴身随从心中是有数的,如今祸事落在自己身上,当然也就没有半点可以全身而退的侥幸或意外。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江湖之所以是江湖,是因为沉浮皆无定数。
当初选择进入孟府,就注定有此结局的可能。
被撵出家门,其实并不算最坏,起码保住了身家性命。
现在,他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家。
好在这些年,跟随孟家公子走南闯北,领到不菲薪水,平时挥霍无度,积蓄不多,只是暂时衣食无忧。
早知落得如此下场,当年就不该撵走跟随自己近十年的那个打工乡下姑娘,起码现在还有人照顾。
就这么想着,尚未习惯摸摸索索行走的瞎子,一路走走停停,渐渐远离了孟氏府邸。
犹如远离了曾经那座江湖。
孟氏府邸,气氛凝重。
孟雪龙此时根本无暇享受春日阳光,只见他阴霾脸上密布乌云,气得浑身发抖。
算上丁啸天,孟家两位金刚败走麦城,这已经不是丢了面子之事了,如今事态严重程度虽然不至于危及孟氏集团生死存亡,但足可达到孟氏根本无法与柳氏抗衡的可怕局面。
“丁啸天啊丁啸天,你他娘的,在蓉城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不说,竟然被柳月茹那个弱女子温水煮了青蛙还不自知,简直就是丢了老子的脸面。吃你娘的重庆小面,看老子飞往蓉城,当面瞧你龟儿子吃下十碗八碗小面,若没撑破肚子,就莫想安身!”
孟家公子继续愤然骂道:“人家柳氏四大干将齐聚蓉城,你他娘的就算是聋子瞎子,也应该获得些许信息吧?也不至于单枪匹马落了单,被人围攻,最后落得一个奄奄一息的下场!”
汪雪龙怅然叹息一声,瘫倒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去把长臂猿叫来!”
一位马仔疑惑道:“少主,何时召见长臂猿?”
孟家公子勃然大怒,从椅子上跳起来,挥舞双手,厉声大吼:“给老子,现在!马上!立即!”
马仔缩了缩脖子,一溜烟跑出别墅二楼阳台。
另外一位马仔强撑着保持一副冷酷模样,迅速收拢双脚,腰杆挺得更直了,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少主生气,白挨一顿胖揍,在所难免的皮外伤也很疼的。
孟家少主缓缓转身,双手叉腰,面朝大海。
仅从背影来看,这位少主已经气得不行了,接下来少不了掀起滔天巨浪。
随从们都晓得,多年以来,年轻气盛的孟氏董事长何尝吃过如此大瘪呀?
一条长长的蜿蜒公路通往城区,路上那个行人,以竹竿为拐杖,一步步朝前挪动,渐渐远离了海岸。
炙热阳光越发毒辣,这人似乎实在走不动了,秃然坐在路边石头上,拿蒙着纱布的眼睛“望”向天空,抬手擦拭满额汗水。
他艰难地嚅动干裂的嘴唇,喉结不住上下滚动。
做过一会儿,瞎子手中竹竿轻轻点地,好似胡笳十八拍,流畅又精准。
也许,从此之后的香江江湖,不再有索命三郎这个名号,唯有巷弄孩子不时喊一声,“瞎子三郎,早啊!”成天既不算命又不乞讨的瞎子笑眯眯地回应一声,“望”着孩子上学方向,久久没移动“视线”。
这幅画面,必将是自己余生时光。
瞎子忽然咧嘴一笑,很轻松。
应该时近午时了吧,他瞎猜一阵,然后缓缓起身,朝着公路来往车辆招手。
终于等到一辆的士,瞎子觉得挺满意,一脸笑容,像路边盛开的花朵。
在司机搀扶下,他上车时,忽然扭头望向来时路,酝酿许久之后,发出一声低微叹息。
与孟氏府邸直线距离不过千米,柳家别墅位于另一处海湾。
同样的碧水蓝天,同样的一片银沙白滩,风景如画。
身穿短襟唐装留蓄寸发的中年人走进书房,替也是一身唐装的柳老爷子挪开桌上墨水浸染的宣纸,放在阳光照耀的木地板上。
很快,满屋墨香弥漫。
中年人移步过去,对着已经挥毫完毕正手提毛笔的柳氏当家人,轻声低语一阵。
柳家老爷子柳本清顿时惊愕,继而一脸匪夷所思,疑惑道:“真就这么将其扫地出门啦?”
俗称昂爷名叫柳子昂的中年人轻轻地点了点头,感慨道:“据线报,此事孟鹤堂并不知情,全由孟公子擅自作主,呵呵,老爷子,真不是子昂落井下石啊,孟家确实算得上虎父犬子啊!”
柳家老爷子将手中狼毫毛笔轻轻置于笔架上,缓缓坐在中式靠背椅上,略作沉思,沉吟道:“那位名号索命三郎的孟雪娇还算有些本事的,这些年为孟家出过不少力气。照理说,作为孟氏四大金刚之一,应当尊享退隐江湖之后的基本待遇。再不济,将其丢至茶楼、商铺、酒店等地儿也可以,至少还能混口饭吃,不至于流离失所,更不至于让其他公司员工寒了心呐。”
柳子昂冷笑一声,说孟家少主如此“用时就当人、不用时就撒尿淋”的无情作派,恐怕就此大失人心,如此一来,孟氏集团必走下坡路,距离兵解那天也就不远啦。
中年人最后说道:“咱柳家兄弟聊起此事,纷纷给予鄙夷意见。”
柳家掌门人叹息道:“子昂啊,你可能不知道,我和孟鹤堂是乡邻,当年我们背着书包同读一家学堂,后来一起去了铜锣湾码头扛麻袋,可谓兄弟情谊深厚。”
“各自创办家庭式加工作坊之后,我俩相互帮衬,生意越做越大,从来没为某事扯皮红脸。可惜啊,如今孟家独子掌管的孟氏集团这些年,早已丢掉了其父德厚仁心优良传统,姑且不说忘本与否,倒是极其利益熏心。”
“去年,孟氏集团几笔走私货被大陆没收,损失上亿,如此折腾,恐怕再大的家业也承受不住呢。哎,鹤堂兄每次说起这事儿,忍不住捶足顿胸,哀叹不已。”
“还有更可气的是,那个混小子竟然胆敢去大陆撒野,简直是耗子逗猫,不想活命啊!”
柳子昂愤然道:“他孟雪龙无论多大胆,只要胆敢针对咱柳氏集团,我柳子昂第一个不答应!我可不管他什么百亿不百亿大型企业,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收拾便是!”
柳本清微微一笑,不再说此话题,淡然道:“子昂,安排兄弟关注孟雪蛟吧,适时给予救助,尊重他本人意愿,尽量做到人尽其才的安排,最后为我所用。”
柳子昂倏然吃惊,一脸匪夷所思,急声道:“哥,孟雪蛟前去蓉城,虽说只图敲打,但万一失手加害月儿……”
柳本清抬抬手。
柳子昂赶紧闭口,收住话头。
跟随柳老爷子多年,主从二人彼此心灵默契,他懂得,就凭孟雪蛟,奈何不了汪姨和范老二,也就没有什么万一可言,只是对方这样无事生非的招惹,好比夏天被蚊虫叮咬,虽然不伤大雅,但总是让人极不舒服的。
当时听闻孟氏的骚操作,作为柳氏集团大内总管的柳子昂气得将桌子一拍,恨不得自己第一时间莅临蓉城,以迅疾不及掩耳之势拆了那家啥龙腾公司以及什么四大金刚之老二。
对于他昂爷而言,放眼整个香江地带,至少目前尚未出现一个与之可以相拼还能全身而退的江湖高手。
这些年,随着法治化社会建设加快,这片岛屿不再是过去的刀光剑影,他也就很少有机会出手,但不等于这位纵横江湖的拳脚宗师级人物就金盆洗手了。
为了柳家以及待自己亲如血缘兄弟一样的柳本清,他可谓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尤其是柳家两位子女如今长大成人,逐步掌管柳氏集团重大事务,推动公司朝着更大更强发展,有如旭日东升一样的未来,从而逐渐超越了曾经在同一轨道奔跑的孟氏集团。
作为资深江湖人,从来信奉的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豪门争斗永远存在。
也就是说,柳孟两家之间,既然柳月茹小姐拒绝联姻,就意味着未来必定此消彼长,甚至于你死我活。
窗外,阳光和煦,竟然传来知了叫声。
坐在靠背椅上一直凝望着室内阳光的柳家主子眉头微蹙,忽然缓声道:“子昂,你只需把握好‘适时’这个尺度就行,其他的,无需多虑。还有,告诉公司员工们,”
柳子昂收敛思绪,低声应下,稍作犹豫,仍然追问道:“大哥,你所说的‘度’……是不是等待孟雪蛟无路可走、不能温饱之时?”
柳本清收回视线,缓缓起身,伸手提笔,将其浸润于墨盘里,待狼毫笔尖吸墨饱满,方才就着雪白宣纸下笔。
没有得到明确指示却知晓答案的柳氏管家悄无声息退下,临出门时,他抬头望向凝神写字的柳家掌门人,不由轻轻扬起嘴角。
不用守在书桌前细看,他也不用擅自猜测,那柳家老爷子的笔下,必定是香港柳氏集团公司的八字立企之训:
“上善若水,厚德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