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我想我的记忆可能出现了某些偏差，某些场景是真实的，但它的时间顺序似乎并不准确，而且我可能刻意屏蔽了一些人和事件，就像一个反复做着的一个梦，有些东西无法忘却，有些东西真假难辨。似乎那个小子冲了出来，然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甚至是冲突，好像还能想起嘴角的血腥。我还记得我和杨丽娟一起沿着小路往操场走，道路清冷，吸进鼻腔的空气清冽，让人为之一振。小路挺窄，我两个的肩膀有时候不由自主的碰在一起，夜色中，路边草丛的叶子不时擦在我的裸露的脚踝，心中有种东西狠狠地痒起来。
我长长的松了口气，看见远处的大街上有汽车亮着红色的尾灯不断离去。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楼群里有寥落的灯光，脚下的路泛着银灰色的寒光伸向远方。我的手向下摸了摸，起初手是冰凉的，后来手就慢慢的温暖起来，就像赵传的那句歌词，指尖传来了你的温柔。
只是从那以后，我经常去找吴楠，但是其实是去找杨丽娟。杨丽娟上课的时候，我坐在她的旁边，告诉她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话和低俗的趣事。下课了，我们就徜徉在校园和街道，像两只鱼一样漫无边际的游着。有一些东西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就像护城河边上的杂草一样，愤怒生长。
那时候城市很小，通信方式落后，但是有大把的时间。人们没有那么大的压力，更不知道焦虑为何物，活的都很淡定。汉斯啤酒一块五一瓶，喝完以后瓶子还能卖一毛钱。每个不起眼的街边小店里烤肉两毛钱一串，花五毛钱公交车能坐三站地。每辆公交车还配有一个售票员，司机只管开车，不像很久以后还要防着有人逃票。人们身体挨着身体，挤在闷罐一样的公交车里，疯狂老鼠一样奔驰在大街小巷。精神矍铄的老头端着硕大的搪瓷茶缸有滋有味的吐着烟圈，大声聊着天。
我骑着破旧的永久自行车，杨丽娟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搂着我的腰，以一种非常九十年代的姿态招摇过市。我们的爱情得于在那些贫瘠的年头里，那些青涩的时代，像城墙上的杂草一样，愤怒生长。
月初拿到生活费的时候，就张扬起来，频繁来往于城市里的各大高校附近的游泳池录像厅和旱冰场，甚至于钟楼、大雁塔、回民街、夏绿地这些地方，出手阔绰，颇有点儿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意思。到了月末就泡在吴楠的宿舍当宅男，等着杨丽娟叫我去吃饭。如果打篮球，杨丽娟就会买很多饮料默默的站在场边等我打完球，然后招呼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去蜀香园吃饭。
据说在一千年前的长安城，有八条大河围绕着整个城市，水量充沛植被丰富，各种颜色的花花草草毫无规律的野蛮生长。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错综复杂的水道上布满了花花绿绿的画舫。画舫上挂满五颜六色的灯笼，远远看上去流光溢彩，那是盛世的景象。美貌的女子彻夜笙箫歌舞，词赋满江，就像白居易在《琵琶行》里说的，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长安城的街道，也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的迁客骚人，从来不吝把最溢美的辞藻献给身后这座伟大的帝国首都。南北纵横的道路把城市分隔成大大小小的坊，坊间人们行色匆匆，坊内遍布高低错落的茶楼、酒肆和饭店，一年四季都有面目不清的人们在四处游荡。
那个伟大的帝都长安城的传奇故事慢慢淡去，在历史里越走越远，它在历史的尘埃里早已暗淡下去，成了一座掩灰的城市。千年风沙依旧，人们在如烟的历史尘埃里静静生活。在这座古老的城市的九十年代，建筑物几乎无一例外是灰暗的色调，连天空也往往是不见天日的灰色。
那个秋天，我的秋天，充满着阳光灿烂的日子。空气能见度很高，阳光毫无遮挡的落在身上，感觉暖洋洋的。那时，在这城市的道路两旁，还长满了高大的梧桐、杨树和枫树。这些树木经年成长，和这城市一样年迈，有着繁茂的枝叶，落叶时不时飘落下来，掉在地上的时候就变得色彩斑斓，看上去非常好看。
我拉着杨丽娟的手走在穿越千年的古迹之间，时间粘稠，我们似懂非懂的看着这些飞檐流阁和古柏苍翠，就像李白和杜甫曾经那样走过。这是秋天，阳光灿烂，天空高远无比。书院门里树木高大，枝叶繁茂，叶子不时轻飘飘的落下来掉在地上，色彩斑斓，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那个秋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似乎记得也似乎忘了，后来经过漫长的岁月，一些细节慢慢磨灭，都变成了影子一样的东西，面目模糊。时间是公平的，当年你爱的人你恨的人都会变成影子，在你记忆力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但是永远无法挥去。这一年的秋天在我的印象中比任何一个秋天都要秋高气爽，我刚刚过了二十岁没有几天，正处在一生中最为生命力旺盛的时期，而我身后的城市也处在年轻时代。年轻时代的我喜欢过简单直接的生活，非常讨厌绕弯子，就像这个城市的性格一样，直来直往和快意恩仇。因此我讨厌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的人，但同时更加欣赏能够将复杂事情简单化处理的人。
鲜衣怒马少年时，我曾经以为会用这样的方式过完一生。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是过得太慢。这是那个时候大学生们传唱的校园民谣，我和杨丽娟共用着一副耳机听老狼给我们唱歌，很快就来到了冬天。那一年的冬天特别长，空气干燥而凌冽，所有的人都穿的厚厚的，显得非常彪悍，就像契诃夫笔下装在套子里的人。大街上的人们带着口罩，像民国时期的人那样裹着围巾，把另一头狠狠的甩在身后。
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在夜里悄无声息的降落了下来，我早上上厕所的时候无意中看了一眼窗外，就看到了纷纷扬扬的一片。天还没亮，四周是黑漆漆的一片，并没有因为雪花的来临而改变什么，我知道雪下了整晚。
雪后初晴的清晨，空气清冽了不少，能见度很高，显得特别明媚，我看到屋顶上路上树上全都是雪，白茫茫的一片，像是童话一样。我冲到楼下的电话亭，插了磁卡给杨丽娟打电话，我要告诉我的爱人下雪了。很久电话那头传来兴奋而快乐的声音，那声音因为漫天飞舞的雪花而更加显得空灵无比。
“等一下啊，我去找你。”
放下电话，我穿上衣服下楼推了自行车就走，尽管这个时候雪还没有停。年轻的时候总有很多一定要做的事情，现在看来是那么冲动，但在那是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然还能怎样呢。马路上的雪已经厚厚的一层了，路上没有什么车，我推着自行车，小跑着往前滑着，不太滑的地方就骑上车子骑上一会儿。路边偶尔有小孩儿在雪地里奔跑追逐，用雪球互相打着，并且快乐的尖叫。在路上，雪花还在不停的飞舞，落在脸上和衣服上，甚至钻进脖子里，让我觉得浑身一激灵。
漫天的雪花精灵一般快乐的飞舞，它们为了短暂的快乐不顾一切。
终于，我远远的看到杨丽娟站在她们学校门口落满雪的牌子下面，像一棵绚丽的圣诞树，色彩充盈，只要靠近就会得到礼物。我卸下手套，把手指塞进嘴里，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在空旷的雪中的街头，口哨声尖厉无比。杨丽娟听见口哨声，猛地抬头看见我在不远处对着她笑，然后就花枝招展的向我跑来。
我和杨丽娟手拉着手走在落满雪的街头，从学校一直走到小寨，路上经过了很多在雪地里不断嬉戏的人们，大家显得那么开心，在路上买了一个烤红薯，就让我觉得很满足。我们专挑没有人走过的地方走，让每一步都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身后留下两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天。
那个时候西安的雪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不像后来一个冬天下不了几场雪，而且一会儿就停，弄得到处脏兮兮的。到了傍晚的时候，雪又大了起来，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我送杨丽娟回宿舍。忽然，我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伸出手轻轻把杨丽娟的腰搂住。
“别这样，这在学校里呢。”杨丽娟只犹豫了一秒钟，就迅速挣脱开了。
“没关系，又没人认识我。”
杨丽娟像只小兔子一样轻盈的跳开，然后回头对着我笑着。我在人群中看着杨丽娟对我挥手道别，然后消失在楼道的拐弯处。雪还在下，飘下几缕雪花，落在我脸上。我的脸被风吹得冰冷，过了许久，才感觉到雪在脸上融化成水珠。我把手放进口袋转身离去，重新走进夜色，任由雪花一片片落在头上，落在身上。路过体育馆的时候，看台的台阶上有人在弹吉他唱歌，唱的是《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生命象鲜花一样绽开
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
没有选择 我们必须恋爱
那个声音不停的传来，我愣住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走。
忽然，我被一双手蒙住了眼睛，温柔而冰凉，甚至能感觉身后汩汩的喘息。我猛地一转身，不管不顾的一把抱住那个蒙着我眼睛的人，甚至把脸深深的埋在他柔软的头发里，发香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