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SAR议事会分庭(拾陆)
那一晚,火舌窜得高涨,大家的兴致也跟着高涨。四下里一片欢声,已经有一群人醉醺醺地勾肩搭背地围着火堆唱歌跳舞。
许淮被人拉着喝了两碗酒,脸蛋儿烧得有些红,硬要摁着艾苓陪她喝。
艾苓不喜饮酒,也从没喝过酒,茫然地不知道做什么动作。
蓁蓁还抱着那颗蛋,小脸被火烤得也红红的,拽着无理取闹的许淮试图阻止。
许淮回头:“蓁蓁,小姑娘家家管东管西,小心嫁不出去!”
蓁蓁对她这句说了无数次的吓小孩话表示毫无杀伤力:“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大不了我长大了嫁给艾苓姐姐!”
许淮却不知道是喝上头当真了还是故意的,环着艾苓的脖子不放手:“不行!你艾苓姐姐是我的!”
艾苓莫名好笑,也不反抗,只是问:“你要嫁我?”
许淮一本正经地盯着她大点其头,理直气壮:“嗯,嫁。你有意见?”
艾苓不回话,望着她黑色的眼瞳,看见了那里明亮又几分怯懦的光芒,之中映照着一张自己的脸庞。
然后那眉眼忽地绽开了,犹如寂寥的雪原毫无征兆地漾起一阵暖风,即使冰雪犹在,也足够令人沉醉。
许淮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极不常见的笑意烫到,发愣之后是腾地脸红,然后跑开,拽着蓁蓁去和大伙一起跳舞。
艾苓在她们身后,静静地站着、看着,嘴角尚有未来得及消逝的弧度。
热火的晚会一如既往开到夜半。
八岁的孩子终归还小,蓁蓁困得眼皮已经掀不开了,被许淮送回了村子。
她回来时,艾苓就在村落边立着,在等她。
莹白的雪落在她诚挚宁静的眉宇间,显得圣洁而不可侵犯。
许淮衣襟里揣着那枚蛋,快步走到她的身侧,拍拍她的肩:“走吧,回家。”
大概是寒风吹得,她脸上因酒精引起的潮红已然散去,她迈着轻快的步调,向前走着。
因为她知道,艾苓会跟上来的。
因为这个看似冷冰冰的人,总会默默地跟上她的脚步。
三年的时间,让她们习惯了相伴和相随。
但这次,她没有迎来温柔的并肩,而是等来了一声呼唤。
“许淮。”她身后人轻柔地唤。
“怎么了?”她转身,看见那个人在雪花飞舞里。
“许淮。”她听见她仿佛来自雪中的话语,“我要走了。”
许淮一愣:“……圣庭,召你回去了?”
艾苓点头:“嗯。”
许淮问:“什么时候?”
艾苓答:“明天。”
许淮马上发现了前兆:“你下午自己出去,就是因为接到了圣庭的来信?”
艾苓再度点头:“是,信使先行,飞行器明早到,之后回圣庭。”
“……不能等小艾苓孵出来再走吗?”许淮不抱希望地问。
“好。”艾苓不假思索地答。
许淮又立即摆手:“别了别了,我知道圣庭会惩罚失时之人,你……一路顺风。”
艾苓仍是只能回一个“嗯”字。
许淮最后还是没有开口问:你还回来吗?
因为她们都知道,从这里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许淮颇显强颜欢笑地道:“没事,被召回不就代表你合格了嘛,以后就是圣骑士的一员了,多威风。”
艾苓不作声,金色的眸子倔强地盯着她,似乎蕴含了太多的情绪——希冀、决绝、执着,复杂却分明。
许淮却像是惧怕她这种神色了一般避开了视线,只能无力地道:“……走吧,别说了。”
风雪淹没了浓夜,命运的逆流吞没了即将相离的她们,宛若一个踽踽独行的老妇,步履蹒跚地向明日走去。
凌晨,艾苓忽地被什么事唤醒,望见透过些雪映的月光的窗边,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放下笔起身,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出去,良久仍未回来。
她当然知道那是谁。
应当是不愿见分别的场面吧。
艾苓披了衣起身,行到光亮的窗边。
炉中炭火已熄了,在墙壁也挡不住的寒意中,她看见共用的桌上,安静地放置着一个信封。
封皮略有些发黄,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还真是准备充分啊,艾苓想。
她异常珍重地拿起那信,放进收拣好了的并不繁重的包裹——只是些衣物,唯一压重的还是许淮塞进来的些小玩意。
然后她莫名瞥见了角落里的纸篓,孤零零地蜷缩着一个纸团。
那样毫不起眼,又那样引人侧目,牵动着她的心跟着跳动,犹如被呈上眼前的欲绽未绽的花蕾,任人采拮。
于是在主淡然的注视下,她拾起了那一朵花苞。
褶皱的纸张上,只柔弱地写着一句话,便再也提不起笔了。
…………
翌日清晨,艾苓如时出发。
整个村子的人都扎成一堆聚在一处风雪中,蓁蓁拽着她的衣边哭成了个小花猫,被母亲拉去一边哄着。
许淮没有来。
村长最后一次与她握手,沧桑的老人眼中也有泪光,说,他们三年前迎她来,三年后也送她走,一个三年,就是一辈子。
艾苓一一谢过,然后登上了圣庭的飞行器。
吵闹的铁皮家伙轰轰地飞起,抵着强劲的凛风和如凿的雪,势不可当地飞离这一片极地。
她透过翻飞的雪瓣向下看密集的人群,望见了攒动的人头之中同样凝望着她的眼眸。
温柔的、悲戚的、难舍的——
她的眼瞳。
昨夜稀疏月光下的那一句话,再一次无力地蒙上了她的心头。
庞大的铁鸟载着她和一众的祝福,离满天飞雪而去。
灰白的天逐渐转向昏黄,弥漫的沙粒替换了飘雪,庄严肃穆的宗教式建筑渐露了棱角。
她走下飞行器时,黄沙中唯一的绿洲上,神圣虔默的殿堂间,也立着一群人。
他们静默地迎接,同批历练的人中,第一位回来的胜利者。
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是强大的象征。
艾苓并无波澜地掠过人群。
她经代抚人的引领,浣洗净身,身披纯黑的圣骑士制服,来至布瑞格特神像之下。
光明神的殿堂中,教皇在等她。
他以祂的名义,对她的功绩予以肯定,以主之名,赐予她力量与荣光。
她在主的神光之下阖目,诉说自己的信仰与忠贞,在此承诺,她的一生将虔诚、坚定、勇敢,她将在主的光辉笼罩下,用一生的时间赎清与生而来的罪。
从此,她的灵魂不再属于她,而属于信仰与主。
象征廉洁的朱砂点上她的眉心,她于圣光中掀起的眼帘带起细碎的光芒,金色澄光照映下的金色瞳孔中却是一片洁白的景象。
落雪反射进窗子的惨淡月光中,皱得可怜的纸张上是一行逃避和胆怯的心声。
这茫茫的雪原什么也没有,只剩下爱你;你走了,我便又什么都没了。
…………
荒漠中的夜不比雪原明亮,却是可以离了火炉的温和。
月光似乎也染上了枯黄的颜彩,宁静地照亮了女神恬淡而苍白的面庞。
她立于光明殿堂的中央,柔顺的长发垂过腰际,合拢的五指和轻阖的眼眸无比神圣和庄重。
她在祈祷,为所有信仰者祈祷。
而她虔诚的一个信徒,也同样在寂寞无人的夜晚,矗立于她的面前,垂首祷告着。
可当信徒睁开金色的眸时,往日坚定的神采却有了动摇和迷茫。
主说,不可与同生之人苟合,这是不可饶恕的罪。
她的一生,都谨遵主的指引,活在主的庇佑之下,宁静淡然。
然而不同的色彩骤然降临她的世界,将单调的宁静扰乱,使淡然不复存在。
难道她的信仰就这样脆弱,这样经不起磨砺吗?
但为什么她的心中,一个声音会坚定不移地告诉她:这不是磨砺,这是你的命运。
她不明白。
她只能静默地望着主穆然的面容,试图获得一个答案。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
可这注定将要落空的问题却有了回应,几声细碎的泣声随微起的风而来,搅浑了这一片波澜不惊的水。
艾苓循着哭声到了神像背后,在阴影的角落中,蜷着一个哭泣的男孩。
他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年纪,穿着圣庭的制服,抱着膝盖,把自己尽力置于黑暗之中。
他身上没有任何神圣力量的波动,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但他乌黑的发色和暗金色的瞳孔,以及抬起脸望向她时眉心露出的一点朱砂,让艾苓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是圣女流落在外的孩子。
即使艾苓离开圣庭已有三年之久,可她回来后仍然立刻听说了寻回圣女子嗣的事。
这是这小家伙到圣庭的第二年。
而在两天前,圣庭在无尽嗨打捞出了牺牲的圣女的尸体,送回了西北荒漠。
圣女名叫沵蒂亚,是他们这一代人中,神圣力量最强大的传人,是教皇陛下亲自教导且亲点的继承人。
可她却在七年前的人魔大战中脱离圣庭,与魔族为伍,甚至诞下了魔王的孩子。
即使她亲手杀死了魔王,护送幸存者回了人间,自己身陨于无尽海的海水,她也犯下了罪过,不得步入主的领域,不再被主承认。
孩子是无辜的,主愿接纳他,只要他坚定、虔诚。可她是有罪的。
于是,她的尸首被葬在了圣庭之外的荒原。
她不可步出圣庭的孩子,最终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男孩似乎没想打扰任何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他没有人可以倾诉,异议便会被判定有误,所以他会来到这里。即便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也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悲悸。
艾苓蹲下身,也许是看一个孩子长了三年,她的语气分外的温柔:“怎么了?”
男孩的眼中泪珠渐渐止住了,他的声音仍是颤抖的:“……我想见母亲。”
艾苓道:“主说,我们所失去的深爱之人皆会以某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她就在你的身边。”
男孩却并不认同:“我不信!我不要这种陪伴!我想见她!我想见真正的她……”
艾苓停顿之后,才又说道:“可你知道的,那是错误的。”
男孩愣住了,似乎这个年纪的孩子还太过稚嫩,还不能对这样的话语做出理解和回应,但他仍然在呆愣之后给出了些许文不对题的回答:“……母亲曾说过,善良没有错,待人好没有错,爱没有错。”
他说,善良没有错,待人好没有错,爱没有错。
芝十五个字,却像是一笔一划地凿在她的心上。
善良没有错、待人好没有错——
——爱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