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秦淮景(捌)
被黑暗覆盖的时间太长了,被莺儿那深入灵魂的悲楚感染得太深了,程予黎只觉得眼前尽是一片虚无与暗,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取回了身体的掌控权,他尝试掀开箱子的盖子,却悲催地发现长时间的缺氧剥夺去了他的气力,他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
但是木箱里的氧气还在消耗着,他对此无能为力。
他的视野逐渐蒙上了又一层黑色,他急促地呼吸着,汲取到的氧气却不足以填补干瘪的肺叶。
窒息和冰冷的感觉再次包裹住了他,一如他随着汽车一同坠下无尽的寒水。
也许,他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也许,当他睁开眼,他会看到熟视的白瓷天花板,隔壁正响着《水浒传》或是《三国演义》的收音。
模糊朦胧中,他似乎已经躺在了柔软的大床,而不是僵硬的木板,似乎有阳光照进窗子,似乎他身处的是暖阳与鸟语,而不是冰寒和嗡鸣。
不,他大概是会死的,会死在这个异乡他处,死得不明不白,大概永远也见不到父母和邻里了。
但他却没有觉得太过悲伤,可能是将近四十小时的胆战心惊、奔波劳累已经耗尽了他的心神,他迫切地想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哪怕再也不能醒来。
于是他想,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
但是……
但是、但是他脑海里那个一直挥之不去的身影——是谁?
洁白的、神圣的、孤傲的……
这些词汇,属于谁?
他搜罗着几欲昏沉的大脑,所有东西却都像隔岸观火一样,在烟尘弥散中观不清爽。
他不记得她了,好像连同自己也一并忘了。
可一串脚步忽然踏碎所有的虚妄,将他已处于悬崖边的神智拉回了人间。
稳重的、坚定的。
他听见有人推开了门,轻而庄重地走到箱子前。
他的眼前仍然是黑暗,但他的鼻尖却悄然袭上了一抹清香——清雅淡泊,在木材的霉味和腥臭中格外突兀。
刹那间,他的记忆又清晰了起来——他终于想起了那个人的面孔。
他也知道,来拯救他的人的名字。
当木盖掀起,透进第一缕火光,宛若黎明的第一束曙光,又好像重获新生时拨开云雾的第一道阳光。
在那一汪暗金色的月华下,程予黎褪尽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虚弱但虔诚的笑容。仿佛迷途的旅人重新找回了北极星的所在。
在我迷惘、将要放弃时,有一个人以光照进我的黑暗,再度点亮了我的生命之火。
那个人,是你。
…………
阿陌将水壶凑到程予黎嘴边。
微凉的清水润过干涩的咽喉,程予黎却猛然爆发出一阵咳嗽。
阿陌皱眉替他顺着气,随后轻轻拭去了他唇角的水渍。
等程予黎终于喘匀了那一口气,他才有气无力地道:“咳咳……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仔细数数,这大概已经是第三次了。
虽然英雄救美这种桥段极易拉近男女主的心理距离,但问题是——为什么他才是被救的那个?
……好像也没有办法,谁叫阿陌比他厉害那么多呢。
不过!之后有时间他也一定会想办法变强,去保护心仪的妹子的!
可阿陌却摇了摇头。
程予黎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只好略微尴尬地转移了话题:“啊……对了,我刚刚好像进入了一个幻境,看到了一些东西……”
阿陌轻抬起他的手,在手心里写了一个“走”字。
这次他终于明白了,大概是要先离开这儿,找到其他人再细说,于是程予黎点了点头,撑着地准备站起来走路,但是力气还没恢复,导致他一个脚软就要往地上摔。
——这戏剧性的平地摔啊。
更加戏剧性的是,阿陌眼疾手快一把捞起他的腰,另一只手顺手抄起了他的膝盖,就那么稳稳地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并且是公主抱。
我们的“公主”程予黎都吓傻了,手下意识攀上了阿陌纤细的脖颈:“诶?!等、等一下,我,我可以自己走……”
阿陌再次摇了摇头,抱着个和自己身量相近的女孩子走得稳如磐石,向走廊左侧行去。
反抗不成的程予黎默默捂脸。
明明都是同样的身高,明明这时候都是同样的性别,为什么只有他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理解!
他们走得快,并且没再遇见尸体,于是不消一会儿便看见了透着白光的门洞。
阿陌毫不迟疑地迈步走进。
大厅还是那个大厅,窗幔轻动,月华如水,只是多出了三个俏丽的影子。
其中一个反应格外慢的等他们走进门才转头看来,立刻惊喜地跑过来两步,看清程予黎是被人打横抱着又刹住了脚,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程大佬,您这是哪一出?”
程予黎捂脸:“……不要问,谢谢。”
阿陌小心翼翼地让他的脚搭在了地上,程予黎配合地拍了拍他的肩,示意自己能站稳。
袁梦栖已经黑着脸走了过来和阿陌搭话:“……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
“啊!啊话说回来。”程予黎一早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非常有病地扯了个话题过来打断了她的话,“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袁梦栖又又又白了他一眼:“还能怎么来的,跟人跟丢了,穿墙穿回来的。”
程予黎讨了个没趣,讪讪地又去问路星遥:“那你们呢?”
路小可爱当然不会像袁某变态那么招打,他开心地道:“咱们分开之后,我们找到一间全是金银杯子盘子的屋子,我想啊,那玩意儿应该会怕银器吧,翻腾一通翻出来一把银刀,我给插门框上了,然后就真的没有丧尸过来了!我就说我的运气没那么差吧!”
没有运气的程某人:“……”
袁梦栖凑了过来问:“刀还拿着呢吗?”
路星遥爽快地掏出来把奇奇怪怪的银质水果刀递给她。
他在那边研究,程予黎这边又问:“然后呢?你们自己又跑回来这大厅了?”
“怎么可能!乱跑作死不是我的风格,我们当然是一直呆在屋子里了。”路星遥困惑地摇了摇头,“不过说来也奇怪,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门和地板突然晃了起来,把我插在门上的刀震掉了,门也震开了,我们出来一看,就到了这个大厅。然后就遇见了这个人。”
他指了指袁梦栖,小声对程予黎道:“这个人不是之前弄死了个丧尸吗,那会儿还突然从墙里钻出来了,看你很熟的样子,能不能抱个大腿?不过荀月好像还挺怕她的——不对。好像是从进了那个全是餐具的屋子就挺害怕的。”
听他提到,程予黎才注意到一直默不作声的荀月。
找姑娘清秀的脸蛋儿白得像张纸,见程予黎看她,又往他身后缩了一步,用手紧紧抓着他充当腰带的布条,却不敢碰他腰上绑着的灰黑色外套,瑟瑟发抖得楚楚可怜。
程予黎转头看向盯着她的阿陌,他无端地觉得,令荀月害怕的大概不是袁梦栖,而是阿陌。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拍了拍荀月的手背,安慰道:“没事,她们都不是坏人。”
袁梦栖把刀丢回给路星遥,笑嘻嘻地凑上来:“可别,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程予黎略微无语地问:“那刀有什么蹊跷吗?”
袁梦栖异常欠揍:“那肯定是有的,不然一把普普通通的水果刀能让他们好好的在这站着?你这可爱的小脑袋瓜就是个装饰吗?”
程予黎:“……”
“圣廷的东西。”她终于说了句正经话,又想到他们听不懂,补充了一句,“反正是个好东西,好好拿着吧。”
路星遥开开心心地把那把银刀收了起来,程予黎却在揣摩袁梦栖话中的意思。
圣廷……是某种教廷吗?
不管是什么,总之是和丧尸之类的东西截然相反的事物吧,那么一把属于圣廷的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满是尸体、血腥非常的地方?
于是他又想起了幻境中的那十二个□□——难道会是她们谁的遗物吗?
他还在皱着眉神游天外,袁梦栖忽地瞥了他一眼,突然问:“看来某人遇到了点不寻常的事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实交代。”
“……我遇见了一个小姑娘,她,带我看了些东西。”程予黎一边莫名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一边把大致经过说了一遍。
袁梦栖和阿陌听得认真,荀月依旧是一副畏缩模样,路星遥却暗戳戳地问他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剧情异常熟悉?”
“……《金陵十三钗》对吧?不过人家只有十二个。”程予黎扶额,由于他亲爱的父亲对这些戏曲的热爱,他也被迫了解不少。
路星遥直呼有道理时,袁梦栖忽然严肃地道:“程予黎,把那张照片拿出来。”
“啊?奥……”程予黎被她顺畅的变脸弄的有点不适应,但还是从腰包里掏出了那张相片,他却惊讶地发现,照片上的人全都赫然有了面孔。
而且是他在幻境里看到的那一群女人的脸。
就在他将照片的内容暴露在月光下时,地面猛地传来一阵震颤,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窗户也跟着颤抖。
程予黎险些被晃倒,身形不稳间搀上了一条平稳的手臂,转头看时,依然是阿陌如水般的眼眸。
等到震动渐渐减缓,路星遥突然的一声大喊把众人的视线拉向了大厅中央。
“那、那有个人——!”
程予黎惊恐地抬眼望去,在尘土渐息中,原本空旷如也的大厅突兀地升起了一个高台,一个身着旗袍、青丝散乱的女人抱着琵琶,安静而无声地坐在那儿,看着他们。
如波的月华悄然落在她的身上,淡淡的什么声息也无,只照亮了那一双眼尾上扬的、张扬的却满是柔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