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厂前
“我朝自太祖起兵,再建社稷,至今日已四十年有余,洪武一朝,天下河清海晏,四夷莫不臣服,就说那韩国公,未尝不相似那司马宣王,结果被陛下轻轻松松的革去官职,送上刑场。”
说话之人咳了两声,又接着说道:“再讲那胡惟庸,想做萧道成那样的人物,结果呢,被陛下抓住了辫子,一下子就灭了万把的人,看看,咱这位泥腿子天子,做的事真叫一个狠,我看就是当年的秦始皇和汉武帝也不过如此啊。”
在村子入口处那棵高大的古树下,坐着一位面容慈祥、满脸皱纹的老人,他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旱烟杆,正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
而在老人面前,则围拢着一群天真无邪的孩童们,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老人说话。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
老人深吸一口旱烟,然后慢慢吐出烟雾,用低沉而温和的声音说着世人熟知的故事。
洪武二十八年,天下风云变幻,奇事异闻层出不穷。
自大明开国伊始,太祖便锐意革新,诸多古法旧制皆遭废弃或修改,其中不乏令人咋舌之事。
且说那帮臣子,众人皆知随朱皇帝征战四方者共有二十四将,这些人中过半来自淮西地区,故得名“淮西勋贵”。
起初,他们尚能安分守己,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群将军渐渐变得骄横跋扈起来。他们欺压百姓、纵容家奴肆虐乡里不说,更有甚者竟在数年之后卷入了胡惟庸谋逆大案之中!
而朱皇帝则在这场接二连三的权力争斗中愈战愈勇,手段愈发凌厉果决。他先是废除了传承千年的丞相制度,使得皇权高度集中;紧接着又创立了“锦衣卫”这般直属天子管辖的私密军队,其权势之大一时无两。
本来吧,一切都要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惜,那位好人太子命又不长,老二秦王和老三晋王,一个混账,一个短命。
这么一通下来,这老四燕王把眼睛都给瞪直了,那是天天从顺天府望到应天府啊,可谁知道,老皇帝立了先太子的老二做太孙,丝毫不考虑自己老四的感受。
燕王一气之下生了一气,就又带着兵马出去找蒙古人解闷儿了。
这,便是那波澜壮阔的大明朝自建立以来历经二十八年岁月所形成的简短而又极具代表性的经过。
人群里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儿钻到老人跟前,拽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角,问道:“张爷爷,那个小太孙今年多大呀。”
老人思索了一会,吸了口烟,说道:“洪武十年生的,十八岁了。”
那小孩抹了把鼻涕,说道:“那比我大十岁呀,他喜欢吃大饼吗?”
他刚说完这话,周围的小孩子就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一般,先是一个孩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其他孩子也都纷纷笑开了,笑声此起彼伏,有的孩子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孩子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还有的孩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旁边一个稍大些的孩子笑着打趣道:“哈哈,你怎么净问些奇怪的问题呀,谁知道那太孙喜欢吃什么呢。”
另一个孩子也跟着起哄:“说不定太孙每天都吃山珍海味,才看不上大饼呢。”
“就是呀,太孙肯定吃的都是我们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又有一个孩子说道。
“哎呀,你们别吵啦,我就是好奇嘛。”那个提问的小孩撅着嘴说道。
这时,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那太孙住的地方是不是特别大呀?”
孩子们又叽叽喳喳地讨论起太孙的各种事情来,一时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老人笑了笑,接着道:“人家金枝玉叶的贵人,吃什么大饼,听着,那位太孙,以后是要当皇帝的,现在天天在宫里学御人之道,治国之学,吃的也都是天下之绝人间美味,不是你这小鼻涕流的一把一把的,知道了吗。”
周围的孩子听完笑的更开心了。这时,老人起身,孩童们都知道老人这是要回家了,杂乱地喊了一声张爷爷再见,便一哄而散地跑开了。
有一个在人群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孩也跑了起来,嘴里哼着调子,朝家的方向跑去。
那个小孩名叫晏子昀,其家位于湖广布政使司武昌府青山县厂前乡。
他出生于洪武十八年,原本家里还有个大哥,不幸在前两年因病去世了,晏子昀的父母就仅仅依靠着那仅有的四亩田地以及一头辛勤劳作的老牛,含辛茹苦地抚养着晏子昀,努力支撑着这个家。
厂前乡坐落在青山县的东北方位,这一处地方的人们整体文化水平都颇为低下,而且此地流匪肆意横行,治安状况极为糟糕,百姓们的生活常常受到严重侵扰。
所幸的是,在十年前,县里派遣了一位举人来到了这里担任乡长之职。
他到任后,积极维持地方治安,强力打击那些流匪,还开设了学堂,致力于教育之事。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些努力和举措,如今这里的风气才总算有了一些好转。
举人名叫王宣,也就是乡长,当年考科举也是不幸,乡试的答卷一笔呵成,可一到京城里去,那会试的卷子是思索了半天都不知如何下笔,最后只能草草写就,这第一次会试,也就无疾而终。
第二次,第三次考试算是稍有进步,可还是入不了考官的眼,王宣也只能就此作罢,大明朝律令倒是说了,举人也可做官,只不过撑死就是在县里给县太爷打下手。
这位举人老爷原本在青山县过得是极为惬意且自在,每个月只需要混混日子,便能轻轻松松地拿到三两银子的丰厚进账。
然而好景不长,世事难料。某天,武昌府的领导前来视察工作,青山县的刘知县大人全程小心翼翼地陪同左右,谄媚奉承、殷勤相待。
本来一路相安无事,只要过了厂前乡,就进入了花山县地界——已经不归刘知县所管辖的范围。
可谁知好巧不巧,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状况了。
此地长期盘踞着一伙臭名昭著的流氓无赖,为首之人唤作刘七,正当这群人走到厂前乡门口时,恰巧撞见刘七及其党羽正在那里横行霸道、强买强卖。
那伙流氓一见这么多身穿官服的人,心里也不禁发怵害怕起来。结果在惊慌失措之下,混乱之中竟然失手捅死了一个人……
刘知县气得脸色发青,平时官匪勾结不好治他们,可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出了这么个事儿,万一自己被监察御史参上一本,这辈子就毁完了。
他气的浑身发抖,手指着那伙人怒声咆哮道:“来人啊!把这些歹人统统给我拿下!”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上前去,将那伙人五花大绑地下了狱。
经过一番审讯和调查后,事情也得到解决,那些死者和伤者的家属得到了相应的赔偿,而这一切都是由县衙出资垫付的。
就在事情看似圆满解决之际,知府大人却在临行前找到了青山知县,并对他说了几句意味深长的话:
“刘知县啊,青山县下辖共有八个乡,难道说其他七个乡也都和厂前乡一般无二吗?这些年你办的挺不错的,我都看在眼里,再过两年,朝中的老恩公要举荐我上任湖广巡抚一职,这个知府你不想争取,也就算了,可我听说,你跟东湖县的万知县不对付吧?他可是想争上一争这知府一职呢。”
听闻此言,刘知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此之后,王举人就被派遣到这里来办差了,虽然每个月依旧还是三两银子的收入,不过相较于从前,现在这份差事可就没那么安稳了,随时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好在王宣到底是读过书的人,他平日里还喜欢看《孙子兵法》,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谋略,这十年时间里他逐步铲除了周边大大小小的土匪势力,他的这些作为让青山县的百姓们无不拍手称赞。
王宣的大儿子王尝之,似乎是沾了他父亲的光,考个科举连举人都考不上,年年俱是如此,王乡长时常说:“家里那么多书有个屁用,等冬天全烧了当柴火用。”
王尝之这时就会嘻嘻哈哈的打发过去,王乡长扶额道:“你两个妹妹如此机敏,为何你生性愚笨?我王家怎么就仕途不顺呢?”
晏子昀总是跟着这位王公子一起玩,从一岁学走路的时候,就屁颠儿屁颠儿的跟在王尝之后面当跟屁虫,长大后一点儿,王尝之就带他四处去捣乱。
不过晏子昀对学业还是非常认真的,像他这种穷孩子,自然明白读书就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出路,所以在村儿里的学堂,晏子昀每次上课都听的无比认真,教书的先生也很器重他。
不过书他家是买不起的,一本《千字文》足够顶他家半个月的伙食费。
但是有句俗话说的好,叫“跟对人,吃饱饭。”
他家里是没书,可是王乡长家里有啊,自己都当了王哥快十年的小弟了,总不能这点小忙不帮吧。
于是,在王乡长的默许下,王家的书总是会让晏子昀借去。
其实王宣也挺喜欢这憨厚的孩子,尤其是人家那股好学的劲儿,再看看自己家躺床上打呼噜的那个,王宣只能无奈的摇摇头,想把王尝之扯起来,但还是上前去给傻儿子盖好了被子。
这一天,晏子昀又来王家借书,王尝之递过去一本《论语》,打趣道:“可以啊小昀子,是怎么,《三字经》和《千字文》都背全啦,还指名道姓的要《论语》,这书是你这个年纪该看的吗?”
晏子昀挠了挠脑袋,回答道:“王哥,借书之恩,小弟终有一报,君子言出必行!”
王尝之笑道:“我不是考功名的料啦,以后我就接我爹的班了,我爹已经在县里打点好了,再过十年,我就是乡长了,你以后高中状元,可得请我去黄鹤楼好好饮上几壶上好的‘白云边’才行。”
晏子昀不过十岁,自然无法领略到美酒的香醇滋味,但对于这“白云边”三个字却深深地印刻在了脑海之中。
心中暗自思忖着:“爹爹平日里也喜爱饮酒作乐,待日后出人头地,必定要带爹爹一同前往那闻名遐迩的黄鹤楼品尝一番‘白云边’。”
于是,他目光坚定地点头应道:“甚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小弟定然铭记于心,他日必当恭请兄长共赴黄鹤楼,畅饮‘白云边’!”
少年之心间宏愿,已然破壤而萌蘖。彼初时仅一团微末火焰,然经岁月之砥砺,终成漫天璀璨之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