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兰因絮果
复位娴妃后,继后向弘历提出,想去冷宫探望阿箬。
“臣妾与阿箬,到底是多年的主仆恩义,又曾同为嫔妃。我心中虽然怨她,毕竟姐妹一场,如今看着她被囚禁冷宫之中,实在不忍!”
她照例摆出那副善良柔弱的模样,弘历沉吟了许久,终于应允。
收拾一番后,继后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带上春婵、澜翠,再次踏足翠云馆后方的废弃院落。
被烧焦的屋舍已经修缮得初具规模,看守冷宫的侍卫也换了一批,赵九霄被调往别处,凌云彻今日轮休。
一踏入冷宫,凄清萧索的环境便让春婵和澜翠双双打了个冷颤。
她们一人提着食盒,一人拎着包袱,里面装了些日用品和银钱,是继后特意为阿箬准备的。
找到阿箬目前居住的屋子,继后抬手推门,吱呀声响起,破旧木板门慢慢地开启。
屋外白天亮日的,屋内却漆黑一片,空气潮湿阴暗,散发着腐朽霉烂的味道,令人作呕。春婵和澜翠都皱紧眉头,掩住口鼻,缩在门口不太敢进去。
借着门口照入的日光,继后看清了角落里蜷缩的身影。
“阿箬!你——”
那是一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的女子。她抬起头,淬了毒的目光射向继后,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叫声,像某种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在低嚎。
为了掩饰幕后黑手高晞月的罪行,阿箬还是被毒成了哑巴。
多么可笑的手段。
见到“如懿”,阿箬疯了一般跳了起来,伸出指甲往她的脸上挠去;幸好春婵和澜翠早有准备,一人一边扑了过去,拿着预备好的绳子,三两下便把她捆成了粽子。
直到确保她没有了反抗的能力,继后才走近阿箬,低眸俯视着被绑住手脚的她,神情复杂。
“我知道,你在这儿过得很苦,所以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她点点头,示意春婵和澜翠打开食盒和包袱,露出里面的新鲜食物和一些换洗衣服,一些药物以及三十两散碎银子。
“负责给冷宫送饭的太监我已经买通了,你即使进了冷宫,也不必吃那些腌臜东西。每半年我会给你送一次衣服和十两银子,其余的东西,就要你自己想办法了。”
在阿箬惊疑的目光中,春婵和澜翠把东西放在一张勉强算得上干净的桌子上,转身离去,关上房门。
数月不见,昔日主仆已恍如隔世。
继后找了个凳子坐下,凝视着阿箬那张尽管脏污不堪、却难掩青春美貌的脸蛋,几分忧愁,几分感叹。
“说到底,还是我对不住你。”
野兽幼崽般的嘶叫声从阿箬喉咙里“咯咯”地冒出,怨毒的目光如雾气消散,她惊恐地瞪着继后,身躯抖动着,像是在看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
也是,她自小伺候如懿,情知这种话绝不可能从她口中说出。
乌拉那拉家的大小姐不会对家生奴婢认错,宝亲王府的青福晋不会对陪嫁丫鬟认错,紫禁城的娴妃不会对小小宫女认错……哪怕是庶人乌拉那拉氏,也绝不会向由奴婢摇身一变成为嫔妃的“慎贵人”认错。
作为从小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婢,阿箬太了解如懿了……了解她的“人淡如菊、不争不抢”,了解她的“一日为奴,终生下贱”。
真可笑……深爱的“少年郎”对“如懿”的转变欣喜若狂并泰然受之,嗤之以鼻的仆婢反倒一眼就能发现差异。
如懿啊如懿,你到底是过着多么浑浑噩噩、自欺欺人的日子呢?
“你出身索绰伦氏,是正正经经的满洲格格,阿玛又治水有功,从七品县令一路升到四品知府。既有出身,又有美貌,还那般豁出脸面地为我争抢份例,不仅是忠仆,也是能仆。”
继后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阿箬,目光有些许愣怔。
上一世,乾隆爷在她宫中安排过一名学规矩女子拜尔果斯氏,初封伊贵人,后封慎嫔。
那是个严谨、恭顺,老实到有些木讷的蒙古女子,态度谦和,女红一流,乾隆曾经很宠爱她,在她死后还特地要求公主皇子们赶来为她穿孝。
那是继后为数不多的深交挚友,却在短短五年后因病逝世。
——压在骆驼脊背上的又一根稻草。
索绰伦·阿箬长得和拜尔果斯氏并不像,可继后还是望着她,恍惚了。
“我本应该主动让皇上封你为学规矩女子,过一两年便擢升为嫔妃。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有的是姐妹情谊,索绰伦大人又与我阿玛交好……深宫寂寞,我们,本该互相扶持的。”
阿箬下意识地冷笑一声,讽刺意味明显,继而又转变成猜疑和恐惧。
她愈发确信,眼前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乌拉那拉·如懿。
可惜,她的想法无法传达出来,也就并不重要。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苦果已经酿成,我们……终究是一辈子的敌人了。”
继后轻轻叹了口气,一滴泪在她的睫毛打了个转儿,落在绣花的鞋面上。
喉管里传来的“呜呜”声越来越急促,阿箬不停地扭动着,在地上焦躁地挪来挪去,像濒临渴死的鱼在挣扎,扬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埃,把自己呛得连连咳嗽却不肯停止。
——你是谁?如懿在哪?你是怎么夺舍她的?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通过她的眼神,继后很快读懂了阿箬的意思。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担忧那个抛弃你的人吗?”
辉发那拉·明珠低垂双眸,遮盖掉眼中一闪而逝的惊疑。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临行前,又犹豫着停下脚步,回头向仍在兀自挣扎的阿箬望去。
“你如果真的那么好奇的话,就在这冷宫里,好好地活下去吧。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家人,不出十年,你就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你和她……何尝不算是,‘兰因絮果’呢?”
继后推开门,迎向光明灿烂的屋外,澜翠进去给阿箬松了绑,又快步逃出来,重重关门,把一室的陈腐、黑暗、脏污,尽数关在身后,与之隔绝。
《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左传·宣公三年》:“初,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是以得宠,遂生穆公。
——此二者,皆为“兰因”。
心高气傲、终生不愿放弃体面的乌拉那拉·如懿,幼时起便被置身于争强好胜的索绰伦·阿箬的羽翼下,只要有她在,无论对面的是内务府总管,还是贵妃、皇后,甚至皇上,她都愿意豁出脸面、豁出身家性命去为她争抢,不论是份例,还是宠爱。
只要有阿箬在,如懿始终都是那个“体面”“尊贵”的望族嫡女。
她为她抵挡了人生中的风雨和浪潮,一腔真心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出处:龚自珍《丑奴儿令》】
始合终离,劳燕分飞。
索绰伦·阿箬用生命的代价,化为飘飞的洁白柳絮,最终落在污淖的泥沟里,草草了此一生。
在原本的《如懿传》世界里,午夜梦回时分,如懿是否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被她亲手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人活在世上,不是只有“爱情”才讲因果。
一份真挚的友情,从来不会逊色于爱情。
可惜,如懿不懂。
“走吧,春婵,澜翠,我们去看看大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