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意外之伤
万乔随冯烈等人回了彭将军府,自称是将军失去亲人无依无靠的旧友,彭夫人贤淑温婉,善心抚慰,本未生疑,但没过两天便听身边的丫鬟念叨起了城中的风闻。
传言说将军早在南方养了一门外宅,如今蹬鼻子上脸欺负到主家头上来了,彭夫人却还当亲人似的照顾,真是“大度”。彭夫人好歹也是尚书之女,岂能受此委屈,当即生气回了娘家。
朝中不知是谁借机弹劾彭将军隐瞒田地房产、纵情声色、玩忽职守之罪,好在陛下一直都很信赖他,只是斥责了几句,并未深究。
白忠最会看人眼色,他因恼恨彭渊在陛下面前弹劾自己,又收了谢云朗金子,本打算趁机煽风点火,但见陛下这般看重他,便什么也不好说了。
彭将军为了此事忙得焦头烂额,尚无暇问起桓清当日巧遇之事,她正心虚也不敢这时候过去问候,更羞于去见万乔。在徐家休息了两日,便打算先找谢云朗问个清楚,却刚好在去往驿馆的途中与其偶遇。
“你曾说陈端的本名是叫秦攸,我没记错吧?那你一定知道他现今住在何处,马上带我去找他!”谢云朗二话不说,便揪着她的胳膊拖着她走。
……大街上成何体统!
桓清后撤着身体,无奈道:“这边啊!我当然会带你去,事实上我正打算这么做,只是见了又能如何,依你现下的身份,难道还敢公然杀了他?”
谢云朗突然愣了愣,而后狂笑几声:“凌儿,阿曼曾说你心思深重不像面上看似的单纯,当初我还不信,此番来祁我算是见识了。你明明也不耻秦攸所为,来了祁国这么久却一直不动手,是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是贪生怕死……等着假手于人?”
她挣开谢云朗的手,生气似的紧走几步,将他甩在了身后。有没有心思又能如何,她只嫌自己心思不够用,谁要做什么单纯的人!如果她够聪明,当初便不会被诬陷通敌了,又哪有今日的一切?
自姐姐死后,秦攸打发了一众下人,只留了一个打扫做饭的。
他对谢云朗之来并未表现得很意外,反而奉上酒水和点心招待。他可以躲着他们,也可以寻求信王庇护,但并没有那么做。
“陈端……哦不,秦公子,这两年也享够福了吧,你在我翎国犯下的罪也是时候偿还了!”谢云朗连坐也不愿意坐,手上时刻按着腰刀。
秦攸痛饮杯中酒,哈哈大笑两声:“谢兄,你以为彭将军之事别人不知道,我也猜不到吗?各为其主罢了,你与我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任人摆弄的棋子。”
桓清皱了皱眉,轻叹了一声。他说得没错,若是天地为棋盘,芸芸众生皆为棋子的话,凭什么他们就该是被吃掉被牺牲的命呢?然而无论如何,也总是有棋子要牺牲的。
秦攸说完又突然抓着桓清的手腕,恼恨道:“还有你,我不去找你你倒还敢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在酒馆说的话都是骗我的?你不过是想利用我,激怒我,好让我去找大将军或者信王报仇!不论我们谁死了,你都高兴,是不是?”
“你姐姐的事我没骗你,我说那些主要是为了让你们对付大将军……看来你对信王当真是忠心,自己姐姐的生死反倒无所谓是吗?”
“我只是不敢轻信你一个翎国人的话!”
“呵,自己是细作就以己度人是吧?既然你没有轻信我的话,还这么生气做什么?”桓清说话不紧不慢,眼含讽刺,仍旧坐着不还手。
秦攸冷笑一声:“我自然是气自己愚蠢!你明知自己通敌的案子非我所为却还是如此恨我,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谢云朗却道:“秦攸!你没有资格数落别人的不是,你谋害太守之子,企图挑拨我翎国州郡关系,设计潜入我家盗取军事机密,害我祖父,不论是不是情非得已,在我的立场你也不得不死!”
他与秦攸在院中,相对而立,各自挽着袖子,紧握刀剑,蓄势待发。
“等等,谢云朗,你真的要在这动手?”桓清道。
二人的功夫在过去虽不相上下,但秦攸最近疏于练习,未必是谢云朗的对手,不过真的要在这里杀了他吗?事后呢?就没想过怎么交待?
谢云朗侧目看了桓清一眼,又扭过头去:“今日是我逼你带我来的,不论谁死,都与你无关。你身在祁国不敢用明面的手段我能理解,但我没有什么耐心等待完美的时机!”
可是,若你以命相搏,家中父母妻子该怎么办!
他二人下定决心死战,桓清再劝阻已经于事无补。谢云朗做事一向光明磊落,直来直往,这才是他以往的样子,唯有在刺杀彭渊时算是个例外。
谢云朗与秦攸,手中各执刀剑,一个刀势猛烈,一个剑气逼人,都带着难掩的杀机与愤怒,刀剑相碰之声铿如冬雷,震得人魂飞魄离,几十招内也不见胜负。秦家唯一的下人惊呆半晌,慌忙推门跑出去报信。
寒风吹卷着落叶飞沙,在刀剑声中回旋往复,使得庭院更生萧瑟之意。
秦攸躲却谢云端直劈门面的一刀,若灵猴攀援般在院中树干上轻踩而上,凌空一剑径直朝秦攸脑后刺去。
桓清本就打算伺机而动,见此机会万不敢迟疑,举起从厨房找来的菜刀便朝秦攸扔了过去。秦攸觉察到杀机,翻身收剑,踉跄后退,躲过了飞来的菜刀,却没留意面前的敌人,谢云朗机敏而进,挥刀上前,噗呲一声直插入秦攸胸口。
鲜血顺着刀口流出,胸前浸染了大片。
秦攸惨叫一声,未来得及再说半句话,便倒地而去。
桓清望见了秦攸临死前的最后一眼,却没读懂他的眼含之意,也许是心结太多,也许是恩仇太重,令他自己也不知道生前最遗憾的是什么,唯一直刺入她心底的只是过往一幕幕回忆带来的心痛。
三人结识于江湖,曾若知交,如今却为了国仇家恨落得你死我活,纵使各有因果,又怎么会不心痛。
谢云朗却毫不惋惜,连看都未看他一眼,拔出了刀还在秦攸的衣服上擦拭干净,然后站起身冲着桓清的方向笑了笑,那笑容里仿佛透着怪异……
“早知如此,我……”桓清话尤未说全,谢云端却突然猝不及防地朝她肩下刺了一刀,然后,什么也没交待地跳墙跑了。
她捂着伤口望着那越墙而走的人,心中既不解又郁闷,这是杀疯了吗?未及细想原因,继而肩膀便传来若火灼烧的疼痛,热血从指缝溜出,瞬间感觉头晕目眩。
“姑娘?你还能走吗?”不知何时,门口突然出现一个瘦弱的书生,穿着棕黄色的棉袍,袖口还打着一大块补丁。
“你是,卫公子?救……救我……”桓清伸着手,还没走几步便要倒地。
卫襄饱读诗书,素知君子礼仪,但紧急关头,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吧?正犹豫间,桓清已摔倒在地。
什么狗屁的礼仪,救人要紧!他果断放弃思考,便抱着她朝外跑去。
可是,医馆在哪里?
他来秦家并非碰巧,而是方才在街上见那人强将桓清带来此地,觉得不对劲才跟了过来,实际不住此地,并不熟路。见人便问大夫在哪里,直到温热的鲜血流到手上,才想起似乎应该先简单包扎一下?这若是耽误久了,血岂不是要流光了?
好在路人心善,一边让路,一边有人做指引,也算及时赶至医馆。
大夫清理伤口,敷了止血药,便开始问卫襄要诊疗钱,不给钱便不肯继续救治用药,谁让卫襄看着就像个没钱的……
他与桓清总共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雁山诗会,一次是在大街上。韩光他不认识,但萧鸿他却是知道的。
等卫襄找到萧鸿时,他正闲在书房读书。印象中并不认识此人,只觉有一丝面善。
“萧将军勿怪,卫某实在是不知那姑娘家住何处,只在诗会上见过二位并肩而行,不知可熟识?”
“你说她受了伤?所言非虚?”萧鸿放下书,身子前倾,眉峰蹙起。
“将军何出此言?你我素无往来,我何需拿此事骗你?若不是那姑娘孤身一人又昏迷不醒,我何必来此?将军不知,在下便告辞了。”卫襄冷冷道。
“且慢!”萧鸿噌地起身,抓了一把银子便驾车前往。
卫襄虽听说过萧鸿娶亲的事,却并不知道是和桓清,这时见他出银酬谢后便要将人抱上马车带走,伸臂拦于车前:“男女授受不亲,将军怎么能就此将人带走,起码等人醒了再说!”
“她是我夫人!”
萧鸿扯着缰绳,马头一扭莽撞地闯了过去,好在这句话响亮得足以让他听清楚,从而闪身躲开。
“嘶……”这一惊动扯到了桓清的伤口,人便疼醒了过来。
怎么是在马车上?
她看了看身处的这辆有些眼熟的马车,心中有些疑惑,正想起身,萧鸿却及时进来将她按了下去:“受伤了还乱动什么!!”
桓清皱着眉头回想着,明明记得是卫襄救了她,怎么会是他,这样……实在是有些尴尬。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找你过来,我没叫他……”
她苍白的面色染上一层薄晕,又想挣扎着下车,却听萧鸿冷冷道:“是。你很肯定哪怕是昏迷不醒的时候也不可能叫我的名字,因为你根本不爱我,不是吗?”
“不是的,不喜欢也不会嫁给你了……算了,我知道你恨我,看你这样我也不痛快,你让我下车吧,我能自己回去!”
听她如此说萧鸿的眸色更冷了几分,果然只是喜欢罢了,连个爱字都说不出口!
他将人又按了回去,眼神凶狠地瞪着她:“不痛快是吗,那我偏要让你不痛快!”
桓清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闭上了眼睛。真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又要跟她撇清关系,还要来管她的闲事,记忆力里他可不是这么别扭的人,只可惜她有伤在身,争不过他。
阴沉的天空下,渐渐飘洒着雪花,马车在石板路上缓缓而行,街道上行人揣着胳膊匆匆来去。萧鸿从隔板下抽出毯子轻覆于桓清身上,叹息声几不可闻。
“伯父家里有上好的创伤药,我派福生去拿,你好生休息,不要乱走。”萧鸿似知道她没有睡着,抱她进了卧房,丢下这么句话便离开了。
自从两个人在一起后,萧鸿几乎从来没有跟她发过脾气,今日的样子看得她心里犯怵,原本想要回去,但看到他那黑沉的脸色,又不敢再开口。
是夜,萧鸿没有再来,房中生了两个火炉,又有紫兰睡在榻上以便照料,所以纵然有伤,也并不算难熬。
第二日一早,萧遇便带着几盒子滋补气血的名贵药材和膳食前来探望,桓清受宠若惊,连连推辞,毕竟现在她已经不算是他的侄媳妇了。
她坐在床头,心绪不宁。等萧鸿放下床帐,与萧遇同坐于屏风外聊天时,才觉得自在了些。
萧遇望着窗外的风雪,走过去关了窗子,又坐回来饮了杯热茶,说道:“鸾儿,伯父年纪大了,女儿远嫁,眼下跟前也只有你这么一个侄子了,实在不希望你一直活在家人去世的阴影下,今日难得你将侄媳妇找了回来,我自然不得不来这一趟。”
“伯父向来遵从明哲保身之法,自然不会介意这许多,您自去安享太平,又何必管别人。”萧鸿身着白衣长袍,头戴木簪,极为朴素,与他的脸色一样淡如兰木。
“你父亲遗害苍生,是他自取其祸,怨不得旁人。侄媳妇虽是女子却心怀天下,正直不偏私,我一龟缩老者尚且不及,你还以此责怪于她?仅仅是因为那日她恰巧杀了几个乱军,你就将你爹的死推给她?倘若她当日什么都不做,连累自己身死,你就高兴了?鸾儿,责人先责己,你若真孝顺,还当什么武安将军?”
“我……”萧鸿望着屏风后的影子,半天不语。
他无法接受一回来便是家破人亡,无法接受自己的妻子也参与其中,纵使他父亲该死,又何需她动手?她明明早知道一切,却从来没打算告诉他……
他不明白,为了天下苍生就可以心安理得枉顾人伦、枉顾夫妻情谊吗?也许这就是他这鄙俗之人与这两位高尚者之间的差别?
难怪他这么喜欢这个侄媳妇,原来他们才是一类人,一样的无情,一样的伪善。
“这天下能为你母亲奔走求情的也唯有她一人而已,就算是太后和伊家又何曾为你母亲说过半句话?你不怨你的太后姑母和我,反而去怨一个想要为此求陛下废除株连制,还因此触怒龙颜的人?陛下执意,别说跪两个时辰,就算赔进她一条命又有何用?
她身为陛下近前女官,于公无愧天子,于私无愧于你,甚至为了帮你揽功劳冒着假传诏书的大罪通知裴校尉救驾,你还要求她做什么?
你不愿跟她在一起也在情理之中,但也不该去恨她,更不要因此偏执下去。”萧遇手指敲着桌面,更像是在敲打萧鸿的头,无奈地看着他。
萧鸿心中纠痛,眉头不自觉拧起,伯父果然最明晓他的心思。在他心里并非没有家国天下,也非没有礼义廉耻,只是比起这两个人他更为自私,更为看重亲情罢了。
他睁开紧闭的双眼,缓缓道:“伯父,我不知道这些事,没人告诉我……”
萧遇摇头苦笑,萧鸿果然还是那个单纯的萧鸿,朝野内外如今避你如蛇蝎,百姓也恨不得迁怒你打杀你,还有谁会理你?至于瑞王元祯,怕是也未必真当你是亲人。
“若不是与陛下有私交,单凭她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足以让她送命,如今是她赌赢了,若是输了,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孩子,世事艰辛,心胸开阔些才能活得舒畅!”
“萧伯父,您别再强求他原谅我了,是我不好,他记恨我是应当的。何况,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休书我都收了……”桓清不知他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也很感谢他替自己辩解,只不过她不想再尝情爱煎熬之苦,如今又恢复孑然一身,反而自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