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调虎离山
宣德殿内,众位大臣依次就坐,气氛有些凝重。桓清躲在屏风后面不敢出声,料想这几个人一起来大概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行礼过后,只听陈康道:“陛下,先前因为鼎江水患,有部分流民被迁至了烺州以南,谁知流民到了当地却与周南郡的官民起了争执,以致流民首领韩复率军反叛,至今已占据城池山林,聚揽了两三万人。当地郡守玩忽职守畏缩不前,更是助长了贼人气焰。臣乞陛下及时派军肃变,以免其愈发猖狂!”
“依众卿看,派谁去最为合适?”皇帝眉头紧锁,忧心重重。
“流民因灾荒生乱,非为暴徒,彭将军素来仁义而有威名,本是最合适的人选,只不过他尚在昌西。”程怀锦的皮肤比她还白,皱眉时,那对卧蚕眉真的像是卧蚕在蠕动。
大将军冷哼一声:“那程侍中此言不就是废话!老夫认为烺州刺史冯先玉本就是最好的人选,他对当地地形了解,平定区区几万人有什么难的!”
“臣倒是觉得大将军的公子萧伯雁也甚为合适,可让他作为副将协助冯刺史。”陈康手捋胡须,突然道。
“哦对,萧校尉先前在腾明山初展手脚便立了大功,年纪轻轻已是英武沉勇、魄力非凡,确实是前途不可限量。”程怀锦随声附和。
“什么,你们敢!”大将军拍案而起,眼如铜铃,瞪得极大。不过是群流民作乱能成什么气候,一个冯先玉对付他们绰绰有余,何用得到我的儿子!
祁帝差点被他吓到,忙起身安抚道:“大将军稍安勿躁,二位爱卿说得也不无道理,朕十分看重伯雁,也希望他此次好好历练,日后为我祁国扫平障碍、完成平定四海之业,还指望他呢!”
大将军虽有动摇之心,但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儿子远离自己身边,那孩子虽勇武有余但毕竟经验不足,有时又容易冲动,他还真怕他出什么意外。
“大将军忧虑什么呢,令郎可不再是嗷嗷待哺的幼崽了,他的武艺我是见识过的,放眼整个恒城也难找出他的敌手,他若出师岂不如猛虎下山所向披靡?建功之机就在此刻,您要拦着自己的儿子成才吗?”程怀锦凑近他,温言善语好生宽慰,这才令大将军放下戒心。
若是桓清那个女人在儿子离京的时候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吧,届时也就不必费心教人上奏免去她议使一职了。
众人走后,桓清从屏风后走出,擦了擦额头的汗,不解道:“他们为什么想要调走伯雁?”
“不是他们,是朕要这么做。”
桓清闻言一惊:“难道……陛下打算对付大将军了?”
“原本萧伯雁并不是什么威胁,不过他最近频繁出入营中,朕还真担心他届时会弄出什么乱子,也不能让你没了夫君不是?”
“可是,您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您就不怕我……”
皇帝走到她跟前正了正她的衣襟,胸有成竹般朗笑一声:“凌儿,你我虽非朝夕相处,但我看得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不会愿意看到天下江山毁在大将军这样的人手中的,不是吗?”
凌儿?这个名字她险些都要忘了,元焕在西雀山听多了舅公和元横这么叫,倒也学上了。他是真的将她当做朋友看待,才愿意将这么重要的事告诉她,然而她的另一头却是自己的夫君,若是事后伯雁知晓了这一切,会恨她吧?
“陛下您愿意如此信赖一个人,但凡是个有良心的,哪怕是个死刑犯也得悔过了。您可知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皇帝挑了挑眉,抿唇微笑只是看着她。
“要么被人坑得家底都不剩,要么他就得甘心为你卖命到家底都不剩!”
“没那么严重,朕心里有数。”祁帝脸上依旧是胜券在握的笑容。
他带给桓清的感觉和她先前在史书上所了解的皇帝截然不同,面前的人是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而不是冷冰冰的名字和帝号,所以她才更不愿他有什么闪失。
“那么,陛下打算如何做?可有万全之策?”
“朕知道他萧家豢养了一些暗卫,所以欲行此事,必定要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一举成擒。”
所以,到底是要怎么做,是还没定好计策,还是不能告诉我?
桓清知道她当然不能这么问,但也讨厌他话说一半……
这种事原本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绝不能事先走漏一丝风声,而陛下愿意告诉她,想必还是很信任她的。
“对了陛下,臣听说护军将军伊遥的妹妹是陛下的贵妃?您觉得伊贵妃兄妹是什么样的人呢?”桓清怕隔墙有耳,便走近道。
“伊子远为人高傲而少决,有时候又过于严苛,至于贵妃的话,也算知书达理家教严谨,只不过朕对她……”皇帝说起来似乎有些为难,只不过不太待见?
“伊将军身负皇城守卫之责,严苛警惕些也是应该的,但他毕竟也是大将军的外甥,您觉得可以信任又不敢完全放心的话,不妨从贵妃处着手,一个家族的荣衰在他们手里,是顺天应民还是助纣为恶他们会知道如何选择的!至于那个顾羽,陛下就不必考虑了。”
“嗯。大将军说不定会趁伯雁离都对你下手,你搬到朕的偏殿来吧,朕有事也方便向你请教。”
请教……这话说得她十分惭愧,既没有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萧鸿这两天依旧没有回来,大概是在营中做交接,并准备出征的事了。
韩光平素喜欢独来独往,自从桓清被封为议使后,左监营交给他的事不再与她商议,平日的琐碎也多与叶菀唠叨。王元恭命他混入都尹府,他不仅真的为自己谋了个府内参军的官职,还认都尹韩幼成做了义父。
桓清不知道韩光是如何混入都尹府的,但多半也是在陛下的授意下、为夺权做的准备。
韩幼成的女儿韩晶也是后宫中的妃子,看来陛下对他这个岳丈还没建立起足够的信任,所以才要派韩光盯着。
不过话说回来,哪个当皇帝的岳丈不多,如果他足够好色的话,可能半个朝堂都是他岳丈,但却未必真的是一家人。
送行之日,萧鸿送了她一支金簪,簪头看不出是什么花,但是枝叶和花瓣线条精细繁复,做工一丝不苟,下坠金丝流苏,中间一粒珍珠熠熠生辉,样子十分华美,与她平日朴素的装扮并不太搭,更适合珍藏。
“我原本想带你一起去的,但又怕有什么闪失我会后悔莫及,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早些回来,平安回来!”萧鸿依依不舍,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嗯,这金簪我很喜欢,不过若是你能送我个屯骑营的令牌或者印文什么的就更好了。”
萧鸿愕然一愣,捏了捏她的脸笑道:“阿清怎么也犯糊涂了,这可不能拿来玩笑,你若需要人手,我让萧乙留下,再派几个暗卫给你差遣好不好?”
桓清欣慰地笑了,伯雁和他的父亲果然是不一样的,还知道公私分明。
“不用,我说笑的。”何况你自家的暗卫,肯定听你爹的,我可不敢用。
“阿清,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想你为此惹祸上身,不过我会事先嘱咐裴安和仲盈,你若有紧急之事可找他们襄助,不过一定要是紧急之事啊!”他将自己的白玉印章放在她的手心,叮嘱似的握了握。
“知道。伯雁,逃亡周南之地的流民多是为生计而叛,切记不可妄杀,安抚为上!”
临出城,桓清还想叮嘱叮嘱,但他的父母兄弟还有一众亲族在前,未免扫兴,她说了几句便只远远看着。如果此次陛下的计划进展顺利,那么萧家就不会再有这么和乐的日子了。
萧琳时而拍着萧鸿的肩膀,时而低头耳语,眼中充满担忧,又有着对儿子凯旋的期盼。
“爹,您就别再啰嗦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和娘啊只管安心等我回来!还有仲盈,好好照顾娘亲,不然回来揍你!”萧鸿挥着拳头。
“嗯,大哥,我们在恒城能有什么事,你才是,万事小心,不可莽撞,我现在倒有些后悔没有和你一起习武了,遗憾今日不能陪大哥一同上战场。”萧重眼眶发红,有万分不舍。
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他在害怕,战场上刀剑无眼,纵使身经百战的将帅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何况是年纪轻轻没经验的大哥,一想到有再也见不到他的可能心里就难受得很。
“行了,你那半吊子功夫,能和鸾儿比吗?再说,你以为打仗靠的是蛮力?没脑子!”萧琳虎眼瞪着他,还是这么没出息,就知道哭。
萧鸿停下前行的脚步,缓步走向桓清。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身穿戎装,铠甲明光闪耀,红缨随风乱舞,身姿英武挺俊,意气风发,不愧是她看上的好儿郎。
“一路保重。”
他抹掉了桓清脸颊的泪水,抱着她轻声叹息:“夫人何以如此神伤,这般舍不得我?你再哭,我会忍不住想要带你一起去的,乖笑一笑……再说哪有人能伤得了我,你对自己夫君有点信心好不好!”
“嗯。”桓清一想起将来要发生的事,哪里还笑得出来,尽情地呼吸着他颈间的香气,久久方才放手,这盔甲真是硌人。
徐秀自宫中回来,忧郁的心情稍有疏解,韩光不知是否也终于有了作为寄身客人的自觉,在叶菀的帮助下做了一大桌子饭菜。
尤其是那道主菜坪山茶肉,盘中绿色菜叶拼成圆圈,中间红肉肥瘦层次分明红润晶透,摆到眼前便叫人食指大动,烧鱼也比徐秀在前溪做的好吃很多。
“子优,你认为在情与义之间人应该如何选择呢?”桓清摆弄着两根筷子,随口道。
“这种事不论怎么做都是背叛,没人敢说哪种选择是绝对正确的。对于世人来说自然是希望你选择义,但他们却不能将此强加在你头上,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你最在意什么,何况,你不是已经做出了选择,为何还要问我?”徐秀目光如刀似剑,直指桓清心底。
“你一直都不希望我和伯雁在一起,是觉得我们早晚会有这一天?”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不是吗?”
“你!我去看看韩光做完了没有!”桓清瞪了他一眼,羞恼不已,这个徐秀还真是不会说什么恭维话。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烟火缭绕。
韩光见她过来以为是来端菜的,就顺手将盛好的菜递给她,谁知她却苦着脸死盯着灶台。
“议使大人,你这是……在生气?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和他……交个朋友!”
桓清白了他一眼,视线落到这盘紫苏莲藕上,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口水,韩光恍然大悟似的笑了起来:“原来,人饿了也是会生气的……不过,看起来你很喜欢我做的菜?”
韩光笑起来双眼细弯如新月,自从脱离了岳梁王王府,看人的眼神总是十分真挚,仿佛真的脱胎换骨,但如此清秀的面容却有着令人难以抵挡的魅惑,实在矛盾。
不过这一笑令她也跟着豁然开朗,她点点头:“嗯,你真厉害,要不你给我当厨子吧!”
“你不是说你养不起我吗?现在后悔了?可惜我涨价了,你更养不起了!”韩光得意地撞开她,舀了一勺水倒在大锅里,又从她手里抢走了那盘菜递给了叶菀。娇生惯养的,连个菜盘子都不会端,可别糟蹋了他的手艺。
——
萧鸿于路上听说了此次兵变的事由,随军跨过鼎江时,望着脚下的滚滚长流,心生出无限感慨,江水浑黄不清,底下不知沉了多少白骨。
周南郡原本是因官吏腐败贪没了灾银,才导致民生哀怨聚众反叛的,流民首领韩复见上表无用,便聚集义军攻入郡府陂城,诛杀郡守,抢占了城池。
谁知道,韩复占据城池后也没比前任太守好多少,或者说还不如前任太守,为了扩充军备抵御大军,抢掠百姓是全无顾忌,附近县镇多深受其害。
萧鸿抵达前线见了主帅冯先玉,与其一见如故,相聊甚欢。而冯先玉家里正好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高兴之余便开始摸着下巴盘算,这位英武不凡的年轻人绝对是个能当他女婿的好料子。又见他对兵家之事颇有些见解,便大胆派了他去攻打辅城。
萧副将虽是初上战场却并没有令人失望,他身先士卒,勇猛无畏,带领五千兵甲几日内便攻破了陂城东南的小县城,杀了韩复的副军守将。留了人镇守后,又帅其余人马回城协助。
刺史冯先玉围城留缺,日日向城中投射文书,散布陂城孤立无援的消息,并招抚愿意投降的流民,善加抚慰。
军心一乱,韩复果然不堪一击,不过月余便被枭首示众。为以儆效尤,冯刺史下令将城中身着军服或是死不投降的乱贼就地正法,无需上报。
萧鸿从西城门而入清点户簿钱粮及军械时,恰巧遇到一支叛军余孽。为首的沈七、孟三郎原本是想带着一支流民队伍从一偏门突出围城投诚请降的,不料却被冯先玉的手下刘同围堵追杀,反击后只剩二十三人逃回至此。
沈七生得吊梢眉、鹰钩鼻,身长而偏瘦,孟三郎则是浓眉大眼,身材粗犷,却都像是练家子。
沈七知道大势已去,并未想与萧鸿硬拼,既见了“萧”字军旗便下马受降。萧鸿听完他们的遭遇唏嘘不已,天灾加上人祸,这连番的劫难,无路可走的又岂止是他们……
“据我所知,冯将军之令,也只是针对为首造反的人,并未想要屠杀城中无辜百姓和流民,这是他的部将为抢财物欺上瞒下自作主张罢了。当初我们从灾地逃亡至此,身上无钱无粮,以为跟着韩将军能有些好日子过,谁知道他与那些横征暴敛的贪官没什么两样!”孟三郎道。
“此事既是误会,我会向冯将军禀报,你们无需担心!”萧鸿说完提了提身上的铠甲,挺直了腰身,平日自在惯了还真不习惯这份厚重感。
他抹去额头上混杂着泥血的汗水,找不到帕子,只好在裤子上擦了擦,突然有点恶心身上的味道和黏腻的感觉,打仗真不是件体面事……
还好没带夫人过来,她一向喜欢他衣服上的香气,这幅样子被她嫌弃可怎么好?
如今看来,夫人说得的确没错,造反的义军未必就该与首领同罪,他们中有的人也许只是迫于生计,也许是被主上欺瞒,也许只是为人利用。
只有玩弄权术的人才会喜欢造反乱政,普通百姓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去反?
“既如此,诸位有什么打算呢?你们若想留在军中,不如随我突入山林去擒漏网之鱼。”萧鸿道。
沈七抱拳对他行礼,说道:“如今我等无户无籍,投军从戎未必不是一条出路。萧将军免除我等之罪还愿意好心收留我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沈孟二人认为今日能够遇上萧鸿是难得的运气,便发誓忠心跟随,整编残兵入军,协助善后,还跟着他一齐回了营地。
冯将军派人回朝请功,大宴犒劳将士,萧鸿难辞挽留,便在军中多待了几日,成天被他夸奖自己多么多么有为将的潜质,搞得他也有点飘飘然了。
就连做梦都梦到了自己功成名就、封侯拜将的场景,他站在授封台上,听着万众欢呼,感受着群臣艳羡的目光,笑得春风得意。后来还梦见夫人和他生了好几个孩子,父亲和姑母也接纳了他们……
醒来后扶着额头也笑自己痴了,美梦果然是美啊!
直到后来冯将军听说他家中已有妻子,哀叹了许久,连带着款待他的热情也下降了,萧鸿便正好借机请了辞。
他想念家中的亲人,也想念自己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