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漂流
老者仍在专心地写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阿黛的眼神越来越尖利。毫无征兆地,一只素手突然击在他后颈上,他立刻失去知觉,毛笔在纸上点出了硕大的一团墨迹。
老者心里也尖锐地痛了一下,轻轻道:“别这样,都是我不好……”
老者眉头紧皱,这般声势让他感到事态严重。他拿出一个蜡封,借着星光读起来,脸上渐渐现出凝重之色。伸手拿了一根枯枝,在地上画起来,喃喃道:“骁羁关、青州、小金川……”熟悉军事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他画的是一幅地形图。
阿黛面上若是怒气,他还不心惊,可她脸上却半点怒意也没有,浓浓的都是哀伤,满满的都是热泪,似乎心都碎了。
大金川是青州小金川的下游,水势虽然平缓很多,但水温依旧寒冷,耐得住这等温度的鱼虾很少,不过一旦钓上来就是脂肥肉美的大鱼。
说话间,那只鞋子又漂近了不少,老者也看见鞋里那点白色了,他迟疑地道:“捞上来看看?”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皮囊做好了。严郑走出帐外,门外却急急跑来一个士兵,一见严郑立即行礼道:“将军!赵……大人有话让小人传给将军!”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严郑点头,命人剥下马皮赶制皮囊。这个很简单,剥下皮来四面向中间一拢,然后吹上气扎紧就是一个,比西瞻人用的大得多,想必更能减轻撞击力。
严郑听了暗叫:对啊,为什么非得人下去呢?
阿黛帮他拿起鱼篓,直起身子突然奇道:“咦?什么东西?”
老者脸上的肌肉也颤抖起来,心像被挖去一块那么疼。怀中这个女子,他负她良多,实在不能再对不起她了。但是青州,那么重要的青州,他也实在放心不下。
很快,黑色赶着白色的波浪起伏奔腾着过来,近看立时傻眼,原来那黑色是由数不清的奇奇怪怪的东西组成,大的如铁锅、洗脸盆、皮囊、树干,小的有树枝、竹筷子、破鞋子……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夜里,群星满天,垂钓老者慢慢摸回岸边,白天他扔鞋子时用了巧劲,鞋子卡在岸边水草中没有漂走。他来到河边准备寻找一番,结果一看却大吃了一惊。河里到处都是东西,每隔几步,石头缝里就卡着些木头竹片之类,像他白天看到的鞋也有好几只,根本不需要仔细寻找。大部分东西上面都系着一个蜡封军信,想必本来个个都有,没有的就是在顺水漂流的路上掉了。
骁羁关山顶的西瞻士兵脸色均是精彩无比,他们的职责是让消息不外泄,可是此时此刻,想完成任务,恐怕只有他们的草原大神亲临施法了。
严郑大怒,“送不出信,个个都要死!他说这些风凉话是否想扰乱军心?!”
远处一个穿着青花布衣的女子走过来,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却身形轻快,双眼弯弯全是笑意。远远见到老者,她停住脚步,吸一口气,慢慢向他靠近。那么大个人踩在岸边枯枝败草上,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对!”老者也看清楚了鞋里的东西,道,“这是军队传信专用的蜡封。为什么从上游流下来,难道青州……”他的声音突然止住了,只见阿黛一脸寒霜,死死地瞪着他,冷森森地道:“扔回去!”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老去又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那女子拍手大笑,“好定力啊!不过你手背筋脉鼓起,突然用力是为了什么?”
声音除了一贯的水声咆哮,还有非常清脆的叮当声,那是铁锅撞上石头的声音。西瞻士兵张着弓箭,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浩浩荡荡的物品大军,手中的箭说什么也射不下去。
此刻,处于骁羁关下游的麟州还是一派祥和景象,虽然是冬日,午后的阳光也暖暖的熏人欲醉。大金川河畔,一位老者布衣麻鞋,正在河里垂钓。
士兵有些畏惧,大着胆子道:“赵大人还说,将军别发怒,他并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真心想出个主意。他说既然要传递的是消息,只要将消息拴在皮囊上顺流漂下去就行了,不必人下去。只要多放下去一些,西瞻人总不能到河边守着拦下所有的皮囊吧?就算被射破了,皮囊还是会向下游麟州走,总会引起麟州的注意。”
“他要告诉本官什么,你说吧。”
这一波过去后只歇了片刻,上游又放下无数活鸭活鹅来,嘎嘎大叫着漂了下来。活物不比死物,下到水里立即死命扑腾,只见小金川上水花乱溅、叫声惊天,当真是能在水上漂着的东西没有一样放过。
“赵子雄?他有什么事?”严郑皱眉,赵子雄就关在营中,这些天他一直守着本分,很老实,有什么话非得说?
左右为难,他轻声求道:“阿黛,别这样,让我做点什么,哪怕让我出个主意,行吗?青州若失,大苑危矣!我就出个主意,我不露面,只要麟州总兵看见我的主意,我也算尽了力了,行吗?”
“阿黛……”老者面现难色,“万一青州……”
老者无奈地跺了一下脚,将鞋子放回水中,跟着阿黛回去了。
中午时分,守卫崖壁的西瞻士兵使劲揉揉眼睛,只见一向银白晶亮的小金川水流,流经青州时突然变成了黑色。黑色随着水流划着扭曲的弧线,偶有银色的水花受阻跳出,银色的江流中也偶有黑色一闪而没。一个西瞻士兵碰了下身边的同伴,问:“这水……怎么了?是不是大苑人用了什么妖法?”
“可是……”
他焦急地看着阿黛,期望她能同意。过了许久,他几乎认为没有希望了,一个声音才轻轻响起,“你把你的主意写下来吧。”
一串眼泪立即从阿黛眼中滚落下来,“你的命已经还给大苑了。我的女儿死了、儿子死了,连你也差点死了。老家伙,你的命是我的。”她扑到老者身上痛哭起来,“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不要再给别人了,不要给别人了……”
“是!赵大人说,将军此计糊涂。骁羁关的地势他最清楚,小金川在关下正好是一个大回环,前后五里范围都在射程之内,别说人根本游不过三百里冰河,即便游得过去,也躲不过西瞻居高临下那么大范围的射程。这并不是冒死就行,而是根本没有成功的机会,白白送死罢了!当日西瞻人能游过来,一是趁夜,二是用计引开他的注意力,三是在骁羁关射程外上岸,从崖上攀爬才成功的。敌人既然以此破关,更会对河边防御加倍用心,此计实在不可行!”
阿黛拍了他一下,“钓鱼?傻了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来看看你这个老东西掉河里了没有?没掉河里就回家吃饭。”
“阿黛,你也有兴致看我钓鱼?”老者放松了身子,回身笑道,他的眉骨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今天老者显然收获不佳,鱼篓空空,一片鱼鳞也没有。可他却没有半点焦急之色,只悠然地坐着又下一竿,午后暖阳、清风拂面、水流叮咚,好一派自在景象。
一直到了老者身后,老者也没有察觉。女子笑眯眯地紧贴上来,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本想吓他一跳,谁知那老者稳如磐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骤然受惊,全身上下居然纹丝不动。
片刻之后,军营中又重新响起锣声,布置着新的任务。
阿黛捂住鼻子,笑道:“要看你看,不知谁穿过的,我可不去摆弄。”
“明明是你好奇想看,却赖上我了。”老者笑着说,“也罢,鱼没钓着,钓只靴子也好!”
老者看看天色,也笑道:“真是,午时都过了,收拾东西,回家了。”
阿黛慢慢跟了进来,出神地凝视着油灯下那颗已经花白了的头颅。出个主意?随着形势的逼近,他能安心只出一个主意就罢?主意若有用,危急之时,带兵的将军能不去找这个出主意的人?
当初把家搬到这苦寒之地麟州,不就是因为此处两百年不曾打仗,是个可以安心过日子的地方吗?难道真的是天意,这样也躲不过?
鱼竿一挥,带起咻的一声割裂空气的响声,鱼钩准确地钩上鞋子,将鞋拖上岸来。东西上岸,一直笑嘻嘻的阿黛突然脸色大变。
老者大喜,转身奔回家中拿出纸笔,随手研了几下墨,就急急写了起来。
阿黛面色更寒,“要么立刻跟我回家,要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说罢不等他回答,转身疾走,可见毫无商量的余地。
第二日邻居起床,却发现在这小山沟住了一年多的老两口不知去向,家里的东西却丝毫未动。又等了一日也不见人,邻居正准备报官,突如其来的消息,就让麟州上下没心思理会这等小事了。
这是他一辈子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总会不由自主地观察周围地形,暗暗记在心中。晚上躺在床上,根据这些地形,脑子里要上演多少次模拟推测才肯睡着。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习惯而已,他并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能用得上。
他正全神贯注地画着,一双女鞋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老者用眼角余光看到女鞋,惊得一下跳起,慌道:“阿黛,我、我不是……我只是看看……你别生气,我睡不着,我真的只是看看……”
老者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随意道:“破鞋子,大概是谁不要了的。”
阿黛摇摇头,“我问鞋里面是什么,那个白色的……像是特地放进去的,卡得很紧。你看,鞋子在石头上撞了好几次也没掉出来。”
王庶听了也暗觉惭愧,怎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呢?他忙道:“赵大人说得是,除去皮囊,还可以用竹木,只要能在水面上漂的都行。”
“不知道,快去报告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