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决心
萧图南又碰了一下头,才道:“父皇最器重儿臣,从小就给儿臣很大的权力,一直扶持着儿臣压制几位皇兄,儿臣知道。”
同样是因为这片沙漠,除了不能大规模攻打大苑,可贺敦部对西瞻并没有威胁。相反,人口的激增导致他们对西瞻的依赖更强,只可惜依赖的不是他振业王,而是掌管粮饷的大王子萧定西。
萧图南微微笑着,好个父皇,竟然给了可贺敦部招募草原散居牧民做属兵的权力。可贺敦部是西瞻攻打大苑的必经之路,另一端又连着沙漠,没有他们放行,西瞻连粮饷都运不过去。
他叹息:“人啊,对着比自己差太多的人,总是会有些宽容的。阿苏勒,你的本性并不宽容,我只有让你站得更高,你眼前的天地越广,你的胸怀才越大。”萧图南震惊于这位老人给他展现的含而不露的智慧,忽颜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摸着他的头道,“阿苏勒,可是父皇这么做,却把你害了。”
这中间忽颜没有再添过其他孩子,可见丽妃之宠冠绝后宫。依着当时忽颜对丽妃的宠爱程度,有不少人以为他会将丽妃扶上后位,谁知忽颜最后还是立了能在朝政上帮助他的萧图南的母亲为后,并且对萧镇东一直很压制,处处打压他为萧图南铺路。而且忽颜也一直很注意在朝臣中为萧图南树立威信,培养实力亲信。
父皇,我还是想说——不要阻碍我!
图可唶干咽了一口口水,道:“这……自然是想的。”
在皇帝始终坚定不移的贯彻下,萧图南的名望和实力都不是其他兄弟可与之匹敌的,整个西瞻,莫不坚信他是皇位独一无二的继承者。在西瞻,随便问一个人:“皇上最喜爱的儿子是谁?”哪怕是问到萧镇东,大概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阿苏勒!”谁知此刻皇帝竟亲口说出:“是镇东。”
“我要求你,即刻出兵,拿回足够的财宝平息西瞻各部族的怨气。我要求你,从此以后,牢牢记住你是西瞻人未来的王者,不要被任何人遮住你的眼睛。如果你做不到……”忽颜眼睛睁开一条缝,道,“那我就只能另选皇位的继承人了,我不能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儿子,让整个西瞻的父亲都哭泣。”他缓缓闭上眼睛,看上去虚弱得一碰就会死,说出来的话却坚定得能击碎一切阻碍,“我的孩子,别怀疑你父亲的能力。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也不多。”
就在这个时候,西瞻的振业王脚步奇轻,没有一点声音地走进来。他脸上带着微笑,好似心情十分畅快,他首先来到萧镇东面前伸出手,道:“三哥,起来吧!”
“……是。”图可唶的回答迟疑又吞吐,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萧图南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有什么暗示,只好纳着闷走了。
这次出兵真是小心无比,拖了许久、等了许久,左顾右盼、前瞻后顾,直到再也拖不过去了,图可唶才动手将这些粮饷从上扬关抢了出来。
依君起,缘君难,阻我展翅向九天。长天终有霜风紧,英雄何必怨早寒。
他一抬头,却对上了萧图南似笑非笑的双眼,差不多半年没有看见萧图南的笑容了。从那天起他却经常这样笑,图可唶不由暗中琢磨,那天皇上到底和振业王说了什么,他怎么那么高兴?
萧图南苦涩地想:那般心满意足的眼神?怎么会有,当然没有了,都跟着她去了。遇上这种事情,无论是谁也不可能没有渴望。
萧图南一直微笑着转身走回玉阶上,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轻松地道:“大苑调来云中三百万两银子,此刻就囤积在上扬关,这正是我们获利的大好时机,我们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大家有什么想法就说说吧。”
表面上,萧图南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忽颜还将王城军权交予他掌管,整个西瞻,再没有一个士兵不在他辖制之下。但实际上,他从此没有调动全国粮饷的权力了,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攻破大苑的计划,都被忽颜扼杀在摇篮里。
“那好。”萧图南道,“给你两万精骑,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忽颜轻轻叹了一口气,“唉,丽妃,我本想和她白头到老,让我们的孩子成为嫡幼子……但是镇东完全是草原大神的儿子,他鲁莽、任性、直来直去,关键是他的目光短浅,看事情总看不到点子上。我们西瞻如果还是一个部落,那就没有多大的问题,但是这个国家、这个皇位,镇东没有本事坐,我要是硬把他推上去,那就是害了他。就像你现在硬要吞下整个大苑一样,你就算坐上那个位置、占了那片领土,最终也是害了西瞻。”他喘了一口气,接着道,“我认清了镇东没有本事坐上皇位,才会有了你的母后、有了你。你的母后心气极高,因为她是庶出,在家里不受重视,所以她就一心一意地往上爬,什么苦都吃得下。其实血统高贵有那么重要吗?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曾祖母就是一个卑贱的蓝眼睛胡姬,那可比庶出的身份还低啊。可西瞻的皇位最后还不是落到她生下的儿子、我的爷爷头上?”
萧图南就这样微笑着回到自己的府邸,微笑着对乌野说:“你叫拙吉来,悄悄地,我有点小事让他做。”
“因为你的人生太顺利了,你自己的聪明加上父皇的偏爱,你的人生真是太顺利了。阿苏勒,不经历挫折,我总是不放心你,你会对已经有的东西不够珍惜,你会低估别人对成功的渴望,你会对自己太过自信。所以上一次,你败在呼林关,实在是败得好。人人都难过愤懑的时候,我这个做父亲的却在暗暗高兴,有了这一败,我就更放心把国家托付给你了。”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这就是所有人用尽心机劝说他的话,他一直那么坚决,毫无余地地制止,怎么突然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好像这一直是他的主意一般。
萧镇东本想使劲甩开他的手,让他不用假好心,可是一抬头却被他的眼神吓住了。萧图南的脸上虽然都是笑容,但是那双眼睛却是从来没有的可怕,他对上弟弟的眼睛,立刻一个哆嗦,顺着他呆呆地爬起来。
忽颜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最喜欢的是你的三哥镇东。”
萧图南更是吃惊,“父皇,你为什么这么说?”
“父皇,我没有想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我没有忘记,国家民族同样重要。”萧图南终于抽回了手,他把额头用力在床沿上磕了一下。
他歇了歇,声音又低了几分,接着道:“可惜最终你还是凭借你的小聪明得到更多的收获,甚至连我都认为不可能得到的,你也得到了。我看到你和那个姑娘和和美美的样子……咳咳……看到你的眼神,阿苏勒,攻下北褐都城、拿下万里疆土,我也没有见到你那么心满意足啊!可是现在再看看镜子,你的心里全是渴望,全是叫嚣着的渴望。你还能在祖宗和草原大神面前发誓,你做事前首先想的是国家吗?”
四下一片静谧,人人都奇怪地看着萧图南,萧图南笑容不变,道:“怎么?大家不想要这三百万粮饷?”
拙吉是金鹰卫中身手最好的一个,西瞻正五品中郎将。他进来的时候,看见振业王微笑着望着墙壁,那里挂着一幅大苑的地图。两年来萧图南每天都看,他的视线从离西瞻最近的呼林关,慢慢移到西北一片象征高地的青色|区域,微笑凝固在嘴角,变成冷笑。
过了许多时候,朝堂上的群臣等得心急如焚,萧镇东跪在地上,双膝早已经酸麻得没有了知觉,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很诡异的气氛在大殿中流转不休。
萧图南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父皇。萧镇东是忽颜宠妃丽妃的儿子,生这个皇子时丽妃难产,产后虽然保住性命,但是再不能生育了。忽颜硬是守着她很多年没有亲近别的女人,以至于萧镇东的年纪大了萧图南接近十岁,所以他说当初萧图南学习骑马是他扶上去的。
归来的路上,士兵们个个兴高采烈,主将图可唶却愁眉不展,心中忐忑,只怕回去后等着他的不是好事。他的担心并没有成为事实,萧图南不但对他的得胜表示热烈的欢迎,还奖赏了他不少财物。
忽颜摇摇头,道:“我静静地看着她挣扎,有时候连我都有点怕她,有这股子狠劲,什么事情做不成?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女人生的孩子错不了,果然,你没有让我失望。于是我就认定了你,我尽全力地扶持你,让镇东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比上你,让你强过他太多太多,让他丝毫不能对你构成威胁,那样将来就算他有些失礼,或者不自量力地做出点傻事,你也能容得下。那样等我死了,也就能见丽妃了。”
可叹阴山行路难,风毛雨血万人欢。松梢露点沾鹰绁,芦叶溪深没马鞍。
老人收回手,静静地看着拜伏在身前的儿子,眼神很是复杂。过了许久,他伸出瘦弱的手轻轻抚摸儿子黢黑的鬓发,轻轻地道:“阿苏勒,你知道你们兄弟几个里,我最喜欢谁吗?”
“你的宽容只送给不如你的人,却绝不能容忍有人比你好。所以当那个姑娘只是一个和亲的礼物时,你可以对她很好,而她现在站在和你一样的位置,你却容忍不下。你这样的人,很可能打下一个国家,却不可能包容一个国家,而大苑那个国家,不能包容它的人,就不可能真正得到它。”忽颜躺回床上,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细声道,“我现在全说给你听了,你已经做错了好多事情,你已经把我二十年来一点一点给你树立的威信破坏了很多。你没有威信,国家就不会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