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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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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是任谁也忌惮三分的贵岂来,萧镇东勉强收敛,气呼呼地道:“大苑人想做什么,何不痛快直说?难道老子听不懂你说话,就怕了你不成?”

    只见国书末尾一片朱红,熟悉的字迹霍然出现在眼前,比起拖沓冗长的墨字国书,这几行红字很短,只有寥寥几句话——“大苑初建之时,你我两邦之交何其好也,至今区区百年,日月犹照,天地犹存,唯愿人心不改,则此幸苑勶与两邦万民同感,和睦有期也。”

    “殿下别急。”贵岂来伸手止住萧镇东的暴跳,又道,“还有一个截然相反的意思。这封国书啰啰唆唆,迂腐之气扑面而来,大苑人希望我们对他们轻视,认为他们是百无一用的读书人,日后战场相见,我们高傲自大,先输了一局。”

    青瞳不太放心,怕这几句话和国书一起被西瞻人入档,毁了大苑的名声,所以才写得这么冠冕堂皇。但是其中“日月犹照,天地犹存”不免让人联想起“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加之后面“唯愿人心不改”一句,有心人读起来就比较暧昧了。

    “咳咳……”贵岂来有点尴尬,“没想到还是废话,你再读下一段吧。”

    中原人的文字还真是奇怪,竟然解释成了白话还能让人听不懂。贵岂来的解释没出口之前,众人还是茫然的,他这么一说,大家才终于明白了,汹涌的骂声顿时传遍朝堂。萧图南一眼扫过去,却见秉笔官神情有异地看着自己,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说。

    贵岂来四下一望,踌躇满志,“三,软话硬话都说一半,大苑人是想说自己不是好欺负的,欺负急了定然会反抗。秉笔官,”他转身朗声道,“中间跳过,你从最后两段开始读,我猜真正的目的在这里,诸位好好听吧。”

    田泽追问道:“相国,你觉得可以吗?”

    萧图南默然无语,片刻沉声道:“将国书呈上来。”

    贵岂来道:“这封国书想说的只有一个意思,昔日两国已经修书和好,我们不该言而无信,又抢了他们的粮饷。至于非得说我们听不懂的话嘛……”他四下看看,才道,“臣推断目的不外有三。一,显示自己是华夏正统,礼仪之邦,要透出大国的文化来压我们一头。要是我们连国书都看不懂,那么就会被他们看成没开化的蛮夷。”

    “娘的,大苑人敢戏弄我们?”

    “给西瞻的国书大家再斟酌一下,要是没有什么问题明日早朝就发出去吧。”青瞳背负着手,在弘文殿正厅走来走去。为这封国书的措辞这些人争论一个下午了,年轻的几个还好,楚惜才今年已经七十多岁,明显疲惫不堪。

    这里明着说的是两国邦交的事情,两百年前,西瞻和大苑确实是很好的,大苑执政者对西瞻的执政者下书,希望两国一起努力,重现昔日境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几个字,萧图南却看了许久许久,他用极淡的语气说:“给我写信,也用起朱批了。”

    声音不大,在一片喧嚣的朝堂上只有近在身前的乌野能听见。听着这样不带一点情绪的声音,乌野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仿佛置身旷野,天地悠悠,只有萧图南孤身一人怅然伫立,说不出有多么孤寂。

    “‘贵国之政,故不敢匪,然常闻“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君子隆师而亲友,以致恶其贼;好善无厌,受谏而能诫,虽稍逆,得乎哉?’”

    “娘的,这说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是人话不是?是人话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萧镇东粗暴地打断了秉笔官。他早就不耐烦了,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烦躁地一挥手,“这国书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只有鸟才能听得懂。”

    萧图南眼角闪过一丝笑意。秉笔官又读,“‘夫骥一日而千里,驽马十驾则亦及之矣……’”他读过长长的原文,尽量简单地解释,“这是说骏马一天能跑千里,劣马走十天也就能到了。千里的路程虽然很远,也不过是有的走得慢一点,有的跑得快一点,有的先到一些,有的后到一些。但为什么不能到达终点呢?路程即使很近,但不走就不能到达;事情即使很小,但不做就不能成功。”

    聘原皇宫中,秉笔官员正高声朗读大苑送来的国书,鉴于大部分西瞻人听不懂这些话,他说几句就解释一下。

    处理政事的时间已过,弘文殿中却依旧忙碌。六张椅子上,依次坐着相国萧瑟、太府寺卿楚惜才、中书省左丞郑当时、右丞田泽、吏部尚书兼弘文殿大学士赵瑛、参议大夫吕慎行,这就是目前大苑最高权力代表——参与政事决策的弘文殿六卿了。

    “国体蒙羞,损失更大!”田泽反驳,转向萧瑟道,“相国,你意下如何?”

    青瞳拿到手里又读了一遍,最终还是提笔在后面加了一点内容,才用了印,算是正式成形。这中间萧瑟始终端坐微笑,就像不会说话一样。

    “楚大人!”田泽站起冲楚惜才一拱手,“是西瞻人平白无故抢了我们的财物,既然要出国书斥责,若是一点强硬的话也没有,那还不如吃下这个哑巴亏算了。”

    他话音一落,大家都去看萧瑟。谁知今日坐在首位的萧瑟没有一点反应,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好像此事与他无关一样。不光这一刻,萧瑟整天的反应都很低调,在弘文殿坐了整整一下午,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贵岂来冷笑数声,“他们的意思是劝我们做诚实守信的君子,别再骚扰他们,最终也能学会他们圣人的那一套,就和大苑同为所谓的礼仪之邦,不再是背信弃义的化外蛮夷了。哼,不过是爽快爽快嘴巴,大苑人最喜欢这种外强中干的聒噪。诸位,不必在乎这些话,他们翻来覆去只是说我们抢钱不对,却没敢说一句要把我们怎么样的话,大苑人不敢惹我们,只是想要面子罢了。”

    “田泽,话虽如此,但毕竟我们几人都清楚国家现在的情况,此刻惹火西瞻,实属不智。不能审时度势,不是大丈夫所为。”赵瑛接口道。

    秉笔官擦了一把汗,大苑这封国书用了很多词汇,说的都是信用一事,但用词却书面得没边了,他解释起来十分吃力。眼看着后面还很长,他硬着头皮继续,“‘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交,止于信……’这句和前面差不多,简单说就是……就是……还是大苑先贤传下来的一些为人做事的道理。”他四下看去,尽管一再语言直白,众位大人还是大半被绕晕了。后面的更难,他职责所在,勉强读起来,“‘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由礼……’”

    出国书是迫不得已,然而青瞳并不想打仗。她没有把握西瞻人看了这个不愤而起兵,于是耍了个小花招,想用温情缓和萧图南的情绪。用这种手段可以不落下话柄,即便被当众宣读,也只当是对国书的补充,萧图南是枉自为她担了猜忌了。

    田泽摇头道:“一味屈而不伸,也不是大丈夫所为。国书是两国都要入档永存的,若是连国书都措辞谦卑,以后大苑对西瞻还能抬起头吗?”

    “‘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此之谓也。”贵岂来施施然说道,“三殿下不懂,却不是只有鸟才能听懂。”

    “陛下,”楚惜才欠身道,“老臣还有一点意见。这封国书的措辞略微强硬了些,臣担心会引起西瞻人的不快。不如适当表达一下我们的意思就罢了,后面要求他们承诺不再抢掠的话就不要写了吧。”

    萧图南皱皱眉头,“怎么了?还有就接着读,什么话都不要紧,大苑人敢写,西瞻人还不敢听吗?”

    弘文殿六卿中,楚惜才、郑当时、赵瑛、吕慎行四人都是为官多年的老臣子,只有田泽一人是青瞳提拔的后起之秀。谁都知道皇帝最信任的人就是相国,以往有了争执,都会参考萧瑟的意见,既然看法不同,田泽便问起萧瑟来。

    秉笔官干咳一声道:“不……只是,国书最尾另附着一张纸,写着‘大苑帝君书西瞻振业王’,是给王爷的,要读吗?”

    此言一出,众人肃然而惊,连萧图南打量贵岂来的目光都多了一分惊奇。这朝堂之上,有一半人听到国书之后暗自不屑,对大苑轻视起来,若大苑国书真是这个目的,那可就达成了。

    “‘……德不孤,必有邻,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句话就是说只要德行好,就会有人跟从,如果言而无信,则不可行。”

    “若是西瞻因此动武,我们损失的就不是区区三十万两银子了。”

    几位重臣互相看看,都觉得有些不对,说话便一下子小心起来。几人一直商量到快天亮,才勉强统一了意见,拿出一封国书来。弘文殿侍讲陈文远用小楷,工整地抄录在正式规格的国书上。

    乌野快步上前接过国书,呈了上去。殿中诸人面色各异,既然放在国书中,就应该是两国之间的事,见他不肯当众宣读,众人难免对振业王猜忌起来。

    前面的国书读得大家昏昏欲睡,此刻却全都精神起来,竖着耳朵倾听。秉笔官应了一声,顺着长长的国书找出最后两段,大声读道:“‘窃货曰盗,匿行曰诈,易言曰诞,趣舍无定谓之无常,保利弃义谓之至贼……’”

    “这是客气的说法。大苑人说,对于我们西瞻的国政,本来不该指手画脚,但是曾经听圣人说过‘说出我做错的事的是我的老师,说出我做对的事的是我的朋友,而一味称赞我的是我的敌人’。君子应该恭敬老师、亲近朋友而远离敌人,受到劝谏能改正错误,虽然有点不中听,但是难道没有得到更大的好处吗?”

    萧瑟仍然微笑不答。

    田泽还待再问,青瞳淡淡接口道:“你们商议吧,相国身体不适,他想休息,就让他休息好了。”说罢斜斜地看了萧瑟一眼,萧瑟冲她一笑,青瞳眼中顿时冒出怒意,却将目光转向别处,不与他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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