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曦宁心神不宁地写字。她吩咐锦瑟:“去将窗户打开。”锦瑟从命,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桌案上的纸张飘飘不定。“都收下去吧!”她说。曦宁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她忽然听得马蹄声,心里一沉。她面上不显,仍不徐不疾地走到屋内装饰的梅花边,心头涌起深深的惆怅。
她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走上前来从后环抱住她。曦宁转过头去,看见他的脸,开心地扑进他怀里蹭了蹭。她轻轻笑了笑,他摇摇头说:“朝中局势尚且没稳定下来,太子登基不久被弑赵王一党的人弑杀——”赵王与太子同为皇后所出,他笑一笑,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淡淡道:“余下几个皇子,除去秦王,出身地位都差不太多。若是他们挨个杀气来,那还了得!”曦宁轻声道:“皇室宗亲是什么态度?”他低沉道:“你还不知?从前先帝托几位皇亲助扶太子,可眼下太子已死。”曦宁默不作声。
先帝在世时穷兵黩武,没将太子的势力扶植起来。他身边那些妃子,也大都是贵族世家之女,地位不相上下,生下的皇子也无高低之分,连皇后的两个儿子尚且自相残杀,何况他们呢!
曦宁沉吟片刻,问道:“太后是什么意思?”杜临川一怔:“与太后什么干系。后来赵王一党被太尉起兵诛杀,眼下朝中由太尉把持大局,太尉重兵在握,父亲不想轻举妄动,其他几个皇子倒是消停了。”
先帝是个将军,却不能算个帝王。
曦宁轻轻叹息一声,靠在他肩膀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若是东魏毁了,便没有这么多事了。可是要这么做,她身边这个人第一个不同意。她垂下眸子,望着远处。她是不可能心慈手软的。不可能。夜里她拉着他:“咱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吧,别一直留在这里。”他想了想:“你喜欢什么地方?”她想到了大梁。她忽然道:“说起来,,我出嫁前,母后曾告诉我,若是想回去,就告诉她,她会接我回去。”“什么?!”杜临川愕然。她的眼睛渐渐冷了。她又朝他靠了靠。他接机凑近他:“告诉我你们从前的事。”“我不要跟你说!”“你告诉我!”他忽然发了火,“别像上次一样让秦王在我面前提起。”她一怔,冷冷转眸,沉沉道:“他不会的。”他若敢那么做,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他的母亲是南梁先帝的宠妃。
在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继续持续下去的时候,一天,外面的街上忽然吵闹起来。她心里一沉,觉得不好。只听外面一声怒喝:“你个孽子!你给我滚出来!”杜临川一怔:“父亲?”曦宁拉住他,紧张地说:“别!你别出去!”他安抚地说:“别怕,不会有事的,曦宁。”他转头冷冷望向窗外,只见武城公带着大队人马走了走进院子。
她阴冷冷望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回到内室。杜临川望她一眼,武城公已经走进来。他紧张地压低声音:“你闭上嘴,跟我回去。你要牵连全族的人吗?”他望了望外面的人,问:“爹,发生什么事了?”武城公恨不得拿鞭子来抽他:“闭上嘴,你还问!你做了些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
杜临川心里一沉,顿时明白肯定又是祁恒那个狗孙子在背后暗算他。
曦宁从内室走出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杜临川张口想要说话,武城公死死盯着他。曦宁嘲讽地说了一句:“东魏有你们这样的忠臣良将,确实来日方长。”她与锦瑟走到外面,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皇太后与太尉商议,扶持六皇子即位。
新帝登基,册立明漓公主为后,孟侧妃为贵妃,楚侧妃为淑妃。
曦宁得了南梁的消息,才知晴儿已经失踪九个月了。六月,皇次子夭。淑妃冲撞皇后,降为美人。
晴儿很久都没有消息。曦宁望着窗棂外的花,喃喃说:“她不会回来了。”祁恒很晚才得知消息,便向她许诺,生下儿子,就立为太子。哪知曦宁盛怒:“你们家的皇位,白给我女儿都不要!”
原本皇后就喜静不喜动,从那之后干脆足不出户了。皇后体弱,久病不出,后宫大权在孟贵妃手中。孟贵妃出身不高,跟娘家没有什么感情。祁恒没有重用她的父兄她也不会在意。自从皇次子夭逝,祁恒对皇长子格外重视。他原本就因孟贵妃之故对皇长子爱屋及乌,如今更加一层,皇长子待遇优渥。众人纷纷猜测,孟贵妃盛宠,皇后无子无宠,皇长子莫不是将立太子?
太后因祁恒偏宠孟贵妃,几次训斥。孟贵妃骄纵,不讨太后欢心。
新帝登基二年,张嫔诞下皇三子,早夭。
祁恒又赖在曦宁宫里。她正梳着头发,就见他翻身躺到她的床上。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床边说:“你起来。”他不动。她轻轻开口:“陆颐煊?”他略一踌躇,看一看她的脸色,微微动了动,翻身起来,将她搂进怀里。“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他淡淡说。曦宁不曾放在心上。却听他重重道:“因为你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曦宁一顿,转过头去,轻声道:“不是那么回事。”她慢慢说,“我想着,这会儿可不能要孩子……”他将她搂在怀里蹭着,耳鬓厮磨:“哪里就那么容易怀孕了。”他轻描淡写。曦宁觑他一眼:“行啊!”祁恒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挑眉道:“若我真有了身子,孩子打下来,你吃干净。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他僵了僵,终于松开了手。
南梁宫廷,皇帝与太后的斗争越发激烈了。多方寻找晴儿的踪迹,不得音讯。
她听说祁恒接见朝臣,便主动去找他,藏在屏风后面,想着或许能看杜临川一眼。次数多了,宫里传出流言,说皇后躲在屏风后偷窥俊美的侍卫。
曦宁全不放在心中。举办宫宴的时候,她寻机将杜临川拉到一边,心满意足地跟他待在一起。“他做什么了没有?”他不放心地问。“你不能问些有用的?”她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开春就该选秀了……”他若有所思地说。“你想怎么样?”她说。“没什么。”他摇了摇头。
她转过头看着他,忽然道:“你今晚留在宫里,好不好?”他懵了懵,略一思索,不知该喜还是忧:“曦宁,你是说,我今晚杀了陆颐煊?”曦宁顿时没了笑容:“才不是呢!”
“你就不能让他留下来陪着我!”她不高兴地说。祁恒盯着她,瞧不出神色,仿佛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知道晴儿走了你心里难过。”沉默良久,他轻轻叹息,安慰道,“曦宁,总有一天,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曦宁不耐烦地挥挥手:“本宫没跟你说这个,本宫是说——”“别跟我提他!”他骤然沉声道。他吩咐内侍:“皇后累了,送皇后回宫去。”
他发现,她还是会偷偷跟杜临川见面。她跟他一起在花园里看花,就像他们从前一样,真刺眼。他吩咐侍卫,等人都走干净了就秘密除掉他,别伤着皇后。结果曦宁护着他。她盛怒前去质问他:“本宫可没跟他生出孩子来要你照看!”他想到修儿,决定暂退一步。
“这是最后一次了,曦宁。”他闭了闭眼,沉沉说。
他心想,最好她能永远喜欢他。否则等到她不再喜欢他的那一天,他就杀了他。
明漓公主从非单纯良善之人。所以,他一直想问问她,当初,她是真的想抛下所有的身份,和杜临川在一起吗?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这个。曦宁可以永远对他绝情。她可以对所有人冷酷。可是,她怎么能真的有了真心呢?
这个世界逐渐变成了毫无色彩的样子。
晴儿是被饿醒的,她伸出仍旧胖乎乎的小手,去推躺在一边的乐涵。“乐涵醒醒,我饿了,我想吃烤鹿肉,我想喝酸梅汤。”乐涵醒来,眼中含泪:她也想喝……
两个小孩一起从茅草屋走出去。晴儿摸出身上的玉佩,伤心地说:“这是娘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了。”倒不是其他的被她卖了——那些都是由市无价的宝贝,她拿出来想换东西,反被人怀疑起身份。那些金玉珠宝,有的被人抢了,有的在逃跑途中丢了。她又哀哀地哭了起来。乐涵这时却在想,也许,她的离去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影响。没有人在乎。她更加低落下来了。她的心早就感受不到悲伤了。不像晴儿,还能哭出来。
晴儿肉乎乎的脸上瘦了一圈。她年纪还小,倒不会想那么多,也意识不到太多的困难,只是觉得难过。
乐涵忧郁着说:“晴儿,要不然……你回宫吧!”她想晴儿回去肯定不会受罚的,她不想想那些事,她想要一个人待着。晴儿气鼓鼓地瘪起嘴,眼里冒火:“我才不要回去!”她又静了静,用她那软绵绵的声音,忧伤地说,“不知芸姨去哪里了,现在过得好不好。”她又开始啜泣:“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呀!”乐涵一听见她哭就头大,说:“我出去找吃的,你在这里不要乱跑。”她推门走出去。她一向是个乖孩子,不敢做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可是她一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乖巧听话不可,她忘不了自我约束,却也怨恨那些辜负她信任的亲人。
她真的不想管晴儿了。她死死盯着眼前那棵树,她拾起地上的石子,试着在树皮上打磨。她面无表情地又捡了几颗石子,一路走着,神情冷冷的。忽然,她停住了脚步,前面竟有一颗杨梅树。
她慢慢偏过头,望着那颗杨梅树。她应该高兴的,她应该欣喜雀跃地感激上天的帮助和恩赐,感激天不亡我!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想高兴。她厌倦了,她不想。她倒在地上,枕着那些叶子,望着天空,心里什么也不想,感到前所未有地自由畅快。
渐渐有阳光照在了她身上,她不想理会。有什么东西砸在她身上。她想,算了,不去管。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贴了过来,接着蹭了蹭她。
她心中一惊,心道莫非是野兽。心中烦躁,那就吃了她吧。
接着她感觉拿东西移开了,她继续躺着,懒洋洋地晒太阳。
晴儿害怕地锁在墙角,透过窗棂的一道缝隙,数外面天空上的星星。渐渐的,天亮了,星星不见了。她吸吸鼻涕,不安地想:乐涵究竟到哪里去了?
忽然,门被人慢慢推开了。她猛然转过头去,死死盯着门口。不是乐涵。她越发警惕起来。只见一个小脑袋慢慢探了进来,圆圆的黑黑的眼睛,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站好了,慢慢走进来,盯着她。她们相对无言。对面的小家伙一本正经地看着她。晴儿低头,好奇地望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胖娃娃。她专心致志看了她很久,忽然张开衣服前面的口袋,里面都是杨梅。她咧嘴笑了:“给你吃。”她说,
乐涵懒洋洋地、两手空空地迈步回去的时候,就听见茅草屋里传来小孩子的长嚎。她一顿,急急忙忙奔了回去,就见屋子里有个小孩到处跑。她没穿鞋子,可是精力旺盛,缠着晴儿问这问那。
乐涵从头到脚打量了那小孩许久,慢慢抬起头,正对上晴儿呆呆愣愣的目光。乐涵深吸一口气,惊叹道:“这小孩,养得真结实啊!”
小孩的名字叫阿韶,她听说乐涵习武,缠着她要她教自己,乐涵不理她。第二天,阿韶带来了馒头和包子。
“我爹娘也不喜欢我。”她和晴儿同病相怜,顿时两眼对两眼,四眼泪汪汪。乐涵心想,像她这种真爹不疼娘不爱的,根本耻于将这件事挂在嘴上。
阿韶喜欢大呼小叫的。乐涵心想:自己小时候不会也这么讨厌吧?
晴儿感到困了,她爬到石板上去睡觉。
“不过我哥哥疼我。”阿韶又得意洋洋地说,“我说夜里害怕,他就晚上陪我睡。”
乐涵偏过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说你哥哥抱着你睡。你家里人不管吗?”
阿韶不解:“他们为什么要管?姐姐还跟爹一起睡呢!”
乐涵匪夷所思地瞧着她,顿时心里又一次发问:究竟是她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她不作声,走到外面去,站在林间,望着月亮。
如果没有办法,只能永远做个异类了。虽然她不是刻意的。
阿韶一蹦一跳的。乐涵有一次跟着她回到城里,见她悄悄爬墙进了丞相府中。
乐涵懵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烂透了。
当什么救世主呢?永远不会有人理解她,没有人会认可她,她是在多管闲事。她是个没用的废物,做不成什么事的,只会添乱。
轮不到她来主持正义。
她这么劝说着自己,心渐渐冷了。
冬天又一次来了。凄风冷雨,街上行人稀少。
她心内麻木,在小路上慢慢走着,抬眼望见那寂静而苍茫的天空,忽然笑了。
所有人都离开了。所有人都会死。
这是这无聊的人间,唯一值得安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