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子
百草园是紧临酒坊的一处庭院,原本的主人迁调江州,止淮便顺势收来拆墙合并,此处算是私宅,寻常人等定然不会轻易进入。
园中有棵树,莫约是棵梧桐。凤凰非梧桐不栖,梧桐宜子孙。树下有个椭圆形的池子,那池子并不大,里面是温泉水,此刻浸泡着几十种药材。
而这池子里,正坐着个人。
他背对着司柠,整个身子浸泡在药汤中,水雾氤氲而上,萦绕四周,他长发挽起,朦胧间露出修长的脖颈,许是泉水太热,皮肤泛着一丝粉。
司柠僵在原地,茫然无措,她目光摇摆打量了一圈院子,最后又落回他身上。泡澡的时候都要带着面具,司柠忍不住怀疑这人是不是真如传闻一般奇丑无比。
“小羽,将桌上的桃花酒拿来。”池中的人突然发话。
嗯?
司柠望了一圈,并没有看见他口中的小羽,他应该是察觉到身后有人,错把自己当成了小羽。
她看了眼旁边桌子上的酒壶,纠结着是要递给他还是逃走。
司柠没那么好心,一般情况下,她定然不会帮他忙,可是现在逃走的话肯定会被察觉,眼下只能假装是小羽,把酒壶给他然后找机会离开。
她故作镇定走向桌子,拿起酒壶往他旁边走。
止淮闭着眼睛,似乎没有什么回头看她的打算,司柠放下心来。
听到脚步声靠近后止淮伸来右手,司柠弯下身子将酒壶递到他掌心,就这一下,止淮突然抓住她手腕,用力一拽,将她拖落下水。
“啊——”
池中激起水花,四面八方的水淹入耳鼻,令她难以呼吸,狭小的圆形汤池,黑白两色的衣料在水中交织缠绕,一时分不清谁是谁。
仅停顿了一刻,水里就如上古伏羲所创的八卦阵一般黑白分明,司柠被人架着脖子捞上来,头发散乱糊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
“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止淮声音冰冷狠厉。
司柠腹部抵着池壁硌得生疼,止淮还在身后用力地掐着她脖子,窒息感再次袭来。
“是我……”
“司,司柠……”
司柠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开口。
止淮愣了一下,急忙松开手往后退,扯过旁边的衣服就着水池随意套上:“你怎么来这?”
得到释放,司柠双手撑着池沿喘气咳嗽,语气满是控诉:“我不就来偷个桃花酒秘方,你至于杀人灭口吗?”
“桃花酒秘方?”
司柠面色一僵,怎么就给说出去了。
她急忙扯开话题,故作柔弱:“你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咳咳……我要是晚回答一些就要小命不保了。”
三更半夜,鬼鬼祟祟潜入这里,难免会让人起疑,这也怪不得止淮下狠手,但目光瞧见她白皙脖子上两抹刺眼的红色,止淮羞愧起来:“抱歉。”
司柠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委屈巴巴:“两个字就想抵消你掐我脖子的错事?我告诉你,咳……门都没有,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这……
止淮顿时有些头疼,要论错也是她有错在先,但这个时候和她计较这些,只怕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那要不你掐回来?”止淮很认真地提议,还特意靠近她将脖子伸长方便她下手。
司柠愣了一下,生气地舀起水泼到他脸上:“你以为谁都给你一样?”
止淮脸上的面具原本就是在听到有人过来后随意戴上的,并没有戴紧,现在随着他躲水时条件反射偏头,银白色面具慢慢滑落下来。
眉眼显现。
司柠惊于即将看到他面容的一刹,脖子一痛没了意识。
小羽回来,看到药池中浑身湿透的两人,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他不就出去了一小会,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走近看清靠在止淮怀里的人,脸上一惊:“她怎么在这?这是怎么了?”
“被我打晕了。”
止淮交代道:“去买套女子的衣服,然后找一下归荑,麻烦人家过来帮忙给她换一下衣服。”
小羽木讷地点了点头:“好。”
止淮垂头看着她,药浴太猛,才这么一小会司柠脸颊已经泛起了红晕。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抱起她离开水池。
——
日初,阳光透过窗棂进入房间,光线丝丝分明,窗边木桌上摆放的兰花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光线没抵达的地方有一张雕花床榻,此刻安静地躺着一个娇小身影,旁边安神香轻烟缓缓上升消散,即将燃尽。
司柠迷迷糊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房间,她一整个激灵起身。
“嘶——”
她抬起手捂住后颈,一阵酸疼,开始自我怀疑:“我昨晚落枕了?”
司柠尝试着慢慢转动脖子,余光瞟见自己身上的衣服,吓得尖叫起来:“我衣服怎么变了?”
房门被敲响,司柠惊恐地看过去:“谁……谁啊?”
“是我。”
司柠听出了止淮的声音,才反应回来自己昨晚溜进蕴真酒坊,然后又被逮住了。
“我可以进来吗?”门外又传来声音。
“嗯,可以。”
房门从外面被推开,止淮走进来:“你醒了,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看到他的一瞬,司柠睫毛颤了颤,她昨晚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回百花谷的路上遇到了山匪,他们将她绑走关进小黑屋。过了很久很久后他们老大出现了,他戴着和止淮一模一样的面具,司柠害怕地询问他是不是止淮,那个老大回答是,然后他就恶狠狠地掐住了司柠的脖子,怪她当初不留情面将他赶出谷。
司柠挣扎着,一不小心扯掉了他脸上的面具,面具之下居然是一张长满了绒绒白毛的兔子脸。
极力隐藏的秘密被发现,两个人僵在原地,随后止淮抱着头哭了起来,害的司柠还要去哄他。
荒唐的梦境到这里结束,司柠现在难以直面他,脑子发昏一片空白,手还尴尬地拽着身上的衣服。
止淮看见后以为她纠结着衣服的事情,于是跟她解释:“衣服是乐坊的归荑姑娘给你换的,昨晚你衣服湿透了,所以我让他们给你买了件新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你先将就一下。”
“哦。”
“饿了吗?我让厨房做了些吃的,就在外面,你要不要起来吃点?”
“嗯。”
止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司柠的乖巧听话倒让他担忧起来,不会是昨天下手太重被自己敲出毛病了吧。
院中的小石桌上摆放一些酒坊的特色菜,两个人相对坐下来,司柠紧蹙着眉头一句话不说。
止淮忍不住关心:“身体不舒服?”
“啊?”司柠抬头看向他,目光一对视便立即移开,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张兔子脸。
“看你蹙着眉头,是身体不舒服吗?”
司柠摇头:“没有,我……我就是太饿了。”她拿起筷子夹了口菜,逃避似的吃了起来。
那只是一场梦而已,是梦,都是假的,别人也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梦。而且他是个人,不是那只兔子。
说服自己之后,司柠才有了那么一点心情来观察这个院子,昨夜太黑看不清,现在看来止淮还挺懂得享受。这百草园虽然小但一点也不输酒坊内院,甚至比内院装饰得更好,假山、小池、树一样不少,最关键的是这百草园还安静。
瞟了一圈,司柠的目光锁定在远处的那小池子,里面的药池早就被清理干净,现在就是一个简简单单冒着热气的小温泉。
司柠盯着那边思虑许久,眉头越蹙越紧,再三纠结下她放下筷子:“我昨晚为什么会昏倒?”
止淮夹菜的手一顿,面色不改:“池内药材药性温热,你身子较弱承受不住所以晕了过去。”
“我身子有那么弱?才那么一会功夫就晕了?”
“嗯。”
“那你泡那么久怎么没事 ?”司柠有些不相信。
止淮慢慢咀嚼咽下嘴里的东西,语速很慢,一字一句:“我习惯了。”
“习惯了?你为什么泡澡的时候要放这么多药材?”
“你想要桃花酒秘方?”止淮突然转变话题,抬眼紧盯着她。
昨晚说漏嘴后,司柠就知道会有这一刻,理直气壮地破罐子破摔:“对啊。”
反正他都已经知道了,还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止淮无奈地笑了起来:“桃花酒没有什么秘方。”
司柠:“怎么可能,我都打听清楚了,外面都说你有独特的秘方,而且你这里的桃花酒是整个建康最好喝的,好多酒家都尝试过酿桃花酒但就是没有你的好喝。”
“是吗?”止淮认真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开玩笑,他也有些困惑:“可我这酿桃花酒的材料就只有简单的桃花和白酒,并没有什么秘方。”
司柠依旧不放弃:“那为什么喝起来就不一样?”
止淮沉思片刻:“可能酿造方法不一样吧。”
酿造方法不一样,那就是他有独特的地方咯。
司柠小激动起来 ,撑着桌子凑近他:“你这桃花酒用的是什么酿造方法?”
看着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的模样,止淮起了点捉弄人的心思,他别有深意地勾起嘴角,语调玩味:“这可不能告诉你,酿酒的方法只有酒坊人员知道,既然外面酿的桃花酒没有我这好喝,我就更应该保密,这样我不就可以大赚特赚了。”
司柠脸色黑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她又凑近几分,冲他挑了挑眉:“这种情况就应该大公无私地推广出去,好展现你的气度。”
止淮放下筷子抱臂,一本正经:“我是个商人。”
奸商!
见此无用,司柠只能来狠招了,她指着自己的脖子:“喏,你掐的,现在还疼着呢,还红了。”语气带着威胁:“你就说你告不告诉我酿造方法吧?”
意思就是给你一个道歉的方法,就看你要不要吧?
止淮低声温笑,似是无奈,却又好像带着点宠溺:“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司柠发誓,她真的是迫不得已才用这种略显卑鄙的方法,她可是堂堂百花谷少主,一生光明磊落,这次真的只是个例外。
对,例外!
过两日就是蕴真酒坊酿桃花酒的时间,止淮答应让司柠去看他们酿酒的全过程,但最主要的其实是因为止淮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方法。
司柠信誓旦旦告诉他:“放心,我看完之后绝对绝对不会泄露出去,不会影响你赚钱的道路。”
止淮不以为然:“随便你。”
眼见着可以自己酿酒,司柠现在胃口变好,吃嘛嘛香,连带着旁边的止淮都比平常多吃了一些。
吃饱喝足,司柠满意地揉了揉肚子,这时小瑜莽莽撞撞跑过来:“郎主,出事了。”
“怎么了?”止淮不急不慌询问,因为他很了解,小瑜说话语调平缓肯定不是什么大事。
“柴房的门又被人拆了。”
这个“又”字很是精辟,而小瑜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时不时瞟向司柠。
止淮慢条斯理站起身:“走吧,过去看看。”
司柠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也去。”她主要是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厉害,居然和自己做出一模一样的事情。
“昨天晚上,后厨溜进两个奇奇怪怪的人,他们一进来就问柴房在哪?还打晕了酒坊的一个伙计,然后我就趁着他俩进柴房的间隙偷偷把门锁了起来。”小瑜告诉他们事情的经过:“谁曾想到我今早过去那会,他俩踹开门走了出来,像是在里面睡了一晚,睡醒才踹门,一出来就问有没有吃的。”
三个人到柴房的时候,那扇木门凄凉地躺在地上,裂成了两半,而那两个人乖乖的被酒坊壮汉捆绑在旁边,丝毫没有反抗的可能性。
司柠老远就看清那俩人面容,吓得急忙转身离开,可丢不起这人。
不过眼尖的陵游自然不会让她失望:“少主,救我。”
陵游在她转身的一刻看了过来。
“少主,别走啊。”
司柠硬着头皮转回身,对上止淮玩味看热闹的眼神,僵硬地扯起嘴角:“哈哈哈哈,他俩闹着玩呢。”
止淮倒也没有为难他们,他走近:“放开他们吧。”
得到松绑,两个人立刻跑到司柠旁边控诉:“少主,你也太不厚道了,要不是刚刚我叫住你,你是不是要走了?”
司柠撇了他俩一眼,毫不避讳地嗯了声,接着说:“太丢人了。”
止淮嗤笑出声。
“少主,你也不想想我们是因为谁才落到这般?要不是因为你……啊!”
司柠掐住他的胳膊肘,为了阻止他俩再说什么,急忙跟止淮道别:“既然没事,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我一定会替你们好好教训他俩的,我们改日再聊。”
语毕立刻开溜。
止淮都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们已经走出好远,他不自觉盯着那个背影,水蓝夜雪的对襟襦裙很适合她,将她衬得越发清新灵动。
貌似陵游说了什么惹到她,她提起裙摆踹了他一脚。
止淮看着看着不自觉笑了起来。
“郎主,这门还要装上去吗?”小瑜面露难色。
止淮收回目光:“别装了,柴房就这样敞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