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陶·瓷
渠良被少主一瞪，额头也渗出汗来。他这十余日在一位熟识府卫的伴同下，找遍长安西市、外廓、诸陵邑，那句密语一样的“为何不制青白瓷”，问了不下百十遍，几乎无人知其意。最后好不容易找到这个老匠人，竟然听懂了“密语”，渠良当即抓救命稻草一样将他抓来，没想到这老匠头整出这么一句，完了……
张放以前休闲时也玩过陶艺，对古代制陶略有了解，不过也是泛泛。此时听到老匠人连比带说，从最开始的淘泥，到摞泥、拉坯、印坯、修坯、捺水，以及画坯、上釉，最后入窑烧制。整个过程所需时日，注意事项，手艺关窍，清楚明白。
张放一边仔细听着，一边看着手里一个酱褐色的黑瓷碗。这种黑瓷碗准确的称呼是釉面陶，属于原始瓷器，似瓷而非瓷。器物内壁施一层薄釉，外壁只在口沿及肩上部施釉，腹中部和下部露胎，显得十分粗陋。
啥？！师祖？还祖上！哪得是啥年头？你不会告诉我先秦时期就有瓷器了吧！
张放问起制陶流程，田安起先还有点嗑巴，后面越说越流利，甚至脸上都涌起一种神采。
爱侯是曾祖张延寿的谥号，也就是说。这田安早在张放曾祖时期，就开始制陶，果然是老匠。
正说得口沫横飞，十分起劲的田安一怔，惊讶望着这年轻的家主，旋即知失礼，浑身哆嗦一下，赶紧伏首，喃喃道：“长安制陶皆如此，家主……”
田安伏身慌忙回应：“回家主的话，老奴从爱侯时期就在坊里制陶，已有三十六载。”
张放先是详细询问渠良，问得差不多之后，再转向老陶匠，语气平和：“田匠，听说你制器已有三十余载？”
“好，这样。”张放果断道，“我给你放长假，再发放盘缠，你回会稽一趟，把那件残器买下来。如果你的师兄弟或别的陶匠对此器物有研究的，一并请来，我以重金礼聘之。”
说到手艺，田安惶恐之中，亦不免有一丝自得：“老奴这手活，不敢比长安大匠，但在直城门以西，咱陶坊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田安曾在老家主出殡时远远见过少主一面，如今竟能近前拜见，着实惶恐，一直伏身，头都不敢抬。
陶匠名田安，年逾五旬，背有些佝偻，一脸褶皱，须发皆白，一双粗黑的手掌，褶皱比脸上还多。田安所在的陶坊，就在长安城廓西南，各种工坊遍布。
由于是首次接受家主之令，家令张敬臣不敢把收购纸坊的事交给下人，而是亲自操刀，多方考量，慎之又慎，生怕不能令家主满意。如此一时半会渠良也没法考察造纸，便先汇报制陶之事。
秦汉以来，这种釉面陶成为富人家用器皿主流，民间仍多用陶器。富平侯府的产业，自然是走高端路线，制作出售的多为釉面陶。
张放交待的各项事宜，交令最快的是渠良。渠良接受的命令是两条，考察侯府名下工坊里的造纸与制陶流程，然后回报。
田安嗫嚅半天，突然嘣出一句：“老奴曾在师祖家中，见过天青色瓷，听师祖所言，是其祖上……”
老匠人田安的述说，为张放揭开了一个千古之迷——最早的釉面陶，竟然早在战国时期就出现了。当时吴越制陶业十分发达，大约在越国中晚期时，有匠人研制出一种釉水，施于陶坯表里，经高温烧制，出窑后陶器莹然，呈现墨绿色。这种介于陶与瓷之间的釉器，被当做王室秘器（即殉葬品），葬于越国诸王族与贵族的墓葬中，并未当做生活用品，故而未宣诸于世。
张放目光转回老匠人身上，语气依旧平和：“你知晓制青白瓷？”
田安有些踌躇：“家主，这秘器可不敢私造，被人察觉可不得了……”
越国灭亡后，因不再制秘器，这门手艺逐渐失传，只在历代莫干山陶匠中口耳相传。
“老奴不知……不过，曾听师兄说过，师祖曾想恢复先祖手艺，暗自研究过。究竟做得如何，老奴离故籍多年，加上师祖仙逝，也不知如何了……”
田安回道：“少时曾在师祖家见过一件残器，色泽天青，触手温润，与寻常陶器大为不同，老奴从未见过有如此精美瓷器，故此记得很牢，虽数十年未忘。前日这位府里行人一说，老奴就记起少时印象……”
张放摇摇头：“这些是陶，不是瓷。”
张放瞥了渠良一眼，前些日子他交待任务后，特意叮嘱一句，让渠良在考察各陶坊时，末了一定要问一句“为何不制青白瓷”。如果有匠人明白，便可带来，若不明白，就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明白人为止。
渠良与青琰、韩氏兄弟、石牛等人一样，都得了个“行人”的头衔，在侯府里算是中层家仆，有一定身份的。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张放偏爱的缘故，更多的原因，在于他们都有与这个头衔相对应的民爵，这也是他们随军西征的额外收获。
“你可知调釉水与烧制之法？”
原来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有釉面陶瓷了，而越人陶匠，代代相传，有所突破，亦在情理之中。张放按捺激动，问道：“你可曾见过实物？”
渠良做事很稳，他不光一人来，还带了一位制陶三十多年的老匠人同行，以备咨询。
“哈哈哈哈！”张放爆发一阵大笑，把田安吓得一激灵，“谁说这东西是秘器？我告诉你，如果你们真能复原，并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我担保你光宗耀祖，青史留名！”
渠良今日既然带此人来，必定有所得，可是这老匠人的回答，却令张放皱眉——皆如此？那带来干什么？
“……老奴本是会稽乌程人氏，于莫干山下，世代制陶为业。少时为学徒，曾听老匠工言道，先祖师曾为当年越王制秘器，施过一种青釉……”
张放安静听着，基本不打断，过程中还不断点头、微笑。他的肯定令田安更加进入状态，连声音都高昂起来。
张放微笑：“既是老匠，这制陶的手艺，想必很娴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