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夺权(四)流民
钟离翯换上简便的衣服,跟着顾良翰他们去视察对流民的安置。
那些流民的身上脏兮兮的,薄薄的一层皮覆盖在青紫色的血管和骨骼上,恍若木偶戏里的傀儡,一个个饿的前胸贴后背。
一个小孩跌跌撞撞的向她跑来,拿着碗跪在她面前直晃:“大爷,给点吃的吧。”
钟离翯解开钱袋,在他的碗里放了几个铜板。
这孩子得到铜板,傻呵呵的跑到父亲怀里。男人抬起浑浊的眼睛,胆怯又羡慕的看了看他们的衣着,急忙抱着孩子走开了。
黑风寨靠田地收税,必须把人口限制在田地上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农业手工业的生产,而农业又是天下财赋的根本。放任流民不管,会影响治安,进而弄的人心惶惶,很容易出乱子。
“惜文。如果我们招募流民参军,免除他们的赋税和徭役,是不是能让他们暂时的安定下来?”
“这……”阎惜文垂下头:
“轻骑兵每人每年四十两银子,士兵的军饷并不贵。难的是战马,一匹马需要10-30两银子,加上马鞍、马套、鞍绳、马蹄铁,一系列下来也需要5-10两银子。黑风寨已经有四千轻骑了。所以……”
军队就是这么不事生产又烧钱的玩意,偏偏没了它一切的富庶繁华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乱世马比人贵。一个轻骑兵每年军饷不过5两,而一匹马就要30两了。
人命啊,有时就是如此轻贱。
“那把他们充作府兵如何?闲暇时便屯田种粮,作战时便充当步兵。”
阎惜文不懂这些,只是行揖礼:
“如大当家所言。银两的事,再与库房商议也不是不可。”
钟离翯看着那些女人们又犯了愁:
“女人和小孩儿怎么办?送到匠人所,还是纺织场?还是送去种桑田?”
“惜文。你去跟三长老和五长老说一下。若是这些个长老不同意,就让鸱吻府和刑部细细的查,查到他们同意为止。”
晌午,议事堂。
钟离鹤用指腹轻轻捻摩着手中的毛笔,底下是乱哄哄的嘈杂一片。黑风寨的官员们在下面吵了半天,一点头绪都没有。
终于,二长老站了出来:
“卑职知道大当家仁慈宽厚。这些天来,大当家卖掉了礼器珍宝,卖掉了田产家具,甚至卖掉了先大王夫人的遗物。吾等也跟着大当家的散尽家财,若有不从,还要遭受刑部与鸱吻府的拷打。不过是些流民罢了,何必这么劳神费力?”
底下的嗡嗡声还在继续。
耳边似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连那些下贱的商贾都赚的盆满钵满,我等却要散尽家财,真是着实的不公。”
三长老离开书案下跪:“大当家的,您与黑风寨官吏共治天下,非与流民贱商公治天下。”
他长跪叩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大当家的,可莫要顾此失彼啊!”
钟离翯拿起楠木镇纸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诸位知道什么是乞活军吗?北方羯族南下,流民自发组织成乞活军抵御羯人。这些乞活军没有军饷和收入,不知道要抢劫哪方的豪族呢!”
她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或坐或跪的官僚们。
“只要流民存在一天,百姓就会慌乱一天。非要等得哪一日这些流民有了自己的武装,组织成乞活军打进黑风寨吗?”
“天天守着黑风寨这么个小地方,像后宋似的偏安一隅。等几时民心思变,你们的荣华富贵还保的住吗?”
钟离翯喘了喘气,将手边的镇纸扔出门外,木头与石板发出巨大的声响,甚是刺耳。
“三长老何故长跪?是想要死谏是吧?好,好,柱子就在那里,三长老尽管去死便是!”
三长老跪在那里,似乎很诧异她为什么生那么大气似的。
“府库银两不足,吾等日夜忧惧,大当家的何苦这般折腾自己?”
钟离翯看到把辛苦自己培养成人的师父如今却与自己反目,便愈加生气。手中的笔杆应声断裂,却又碍于礼法杀他不得。
“良翰!”
无人应声。
“顾良翰!”
“顾司长!”
大殿空荡荡的,只听得到她的回声。
良久,阎惜文才附耳过来:“顾司长去巡视义仓了,暂时不在这儿。”
祁朝华从帷幕后走出来,朝着钟离翯的方向拜了三拜,方才出声。
“二长老之前说,不过是些流民罢了,是吗?”
二长老胡子一撇,“是又如何?”
二长老身旁的吏曹主事讥笑:“黑风寨是没人了吗?轮得到你一个晚辈发话?”
祁朝华看着二长老,行了个礼:“晚辈如今与二长老同坐长老席,自然有些话要讲。至于这位主事……”
“罗朗。”
她身旁一个身形魁梧的亲卫应声,
“卑职在。”
“把这位主事请出去,长老席说话,轮得到他一个主事插嘴?”
照顾完那位主事,祁朝华冲着二长老笑了笑:“二长老祖上不愧是进士出身,连带着二长老自己是什么都给忘了。”
“盗跖奴隶出身,率九千人横行天下,是不是流民?庄蹻起于卑贱,带着农奴聚党数千反楚,是不是流民?”
她掷地有声,却又笑的讽刺,
“大泽乡距黑风寨不过五百里,陈隐王的故事听过没?”
钟离翯不说话,坐在椅子上看戏。
她在乌泱泱的大殿里放声大笑,
“这都是什么血脉贵族啊?铜铁炉中的黑油尚在燃烧,二长老却听信这些天命贵种的荒诞之言了。”
“二长老这些年来锦衣玉食,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是大魏的官僚不成?”
“你!”二长老气结,拿起桌上的笔筒便朝她扔过去。
祁朝华利落的往旁边一躲,紧接着拔起亲卫腰上的剑便朝三长老身上砍去。
“三长老死谏便是!”
“住手!”
钟离翯及时的出声,亲卫们冲上前夺去祁朝华手里的武器。
“够了!二长老和三长老年迈,受不了这般刺激,回松柏居休息吧。”
“至于祁朝华……剥去她的仙鹤官服,鞭笞三十,扔回家去好好反思!”
“散会!”
顾良翰带人巡视义仓。
“把义仓的主事都叫过来,对着鱼鳞册一本一本的查,我倒要看看这义仓还能再起火不成?”
很快便有人被拖出去,紧接着是棍棒捶打□□的声音。
一个,两个,三个……
求饶声和哭喊声此起彼伏,而那顾良翰却好似没听见似的,端坐在上首一本一本的看着赋税和支出。
曾经的粮仓只有一套系统,负责囤积粮食和平抑粮价。元昭十七年时,仓储跟账面上的数字对不上,先大王便委派刑部去查。
谁知查到一半,粮仓突然起了大火,所有关键性的人证和物证消失殆尽。
先大王大怒,处罚了当时的长老阎春华,并连夜成立鸱吻府,直接监察六部。
而粮仓从此也被分成了义仓和常平仓两套系统,分管粮食囤积和平抑物价。
没有粮食,外面的流民很是不满。几个领头的流民带着锄头和树枝去撞义仓的大门。
外面乱糟糟的,里面也不太平。
他翻开一页书,“何主事,麻烦去鸱吻府一趟吧。”
管仓库的小吏聚在一起,彼此间交头接耳似乎颇有不满。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一个男人大叫着冲上来,拿着匕首便向他捅去。
距离太近,他一时间躲闪不及。
噗嗤!
赵月英一个箭步挡在他身前,明晃晃的利刃没入她的身体。
慌乱中,他拿起手旁的镇纸,向刺客后脑猛击。
那刺客吃痛,放开匕首便挥拳向他打去。他一个前撤步把刺客举起,往地上狠狠的一扔,终于安静了。
鸱吻府的护卫们围上前,他却无心在意这许多。
“月英!月英!”
“看着我!你还好吗?”
身边乱糟糟的,等赵月英再次醒来,人已经在鸱吻府了。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黑色绞金獬豸服。
赵月英缓缓吐出一口气。
“是你啊。”
男人看她两眼,便递水给她喝。
“义仓的事解决了没有?”
顾良翰目色沉沉:“都扒皮了。”
扒皮?是她想的那个扒皮吗?
是比喻意义上的,还是字面上的……
她虽是不满,倒也不敢抱怨。只是转移话题,
“鸱吻府那么多案子要处理,你在我身边待着干嘛?”
“我在处理案子。”
顾良翰若有似无的瞥她一眼,然后把心思埋进公文里。
“也在处理你。”
???
赵月英一头雾水,不过很快便能理解过来。前不久孟司长不幸牺牲,从那之后,这顾大人便对她愈加关照,好像很怕她出事似的。
那孟谦倒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正是大好的年华。
竟然……就这么没了……
赵月英叹了口气,半眯着眼陪在顾某身边,倒也没再说什么。
他想这样,便随他去吧。
祁朝华被圈禁,采兰院的学子群龙无首。
赈灾派学子与保守派学子展开了激烈的斗争。
具体的表现方式为——静坐。
几百名生徒着青衿跪坐在书院前的松树下,身姿挺拔,甚是好看。
阎拙武路过时看了一眼这常青的松树,又匆匆走开了。
兰苑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里面的人倒是安宁。
这是寨主的惩罚,也是寨主的恩赐。
阎拙武拿着药站在门前,听着里面的动静。
“让你担心了,你明明可以不用来的。”
“都是自家人,干嘛这么客气。”
罗朗将手覆在祁朝华的手上,轻轻摩挲着。
“早跟你说掺和进这些权力斗争不好,你非要去。”
祁朝华恹恹:“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罗朗握住她的手,两个人十指相扣。
“我管他会怎样,天塌下来我顶着。”
很快,他的声音又软下去。
“我们回家,依偎在温暖的火炉旁,你靠在我怀里,不好吗?”
咚咚咚。
罗朗应声:“谁?”
“是我。”
祁朝华抬头,“阎长老?”
“我来送些药物和补品,很快便走。”
“好。”
阎拙武进来寒暄几句,确保她身体无虞后很快便离开了。
这倒是很符合阎长老平日里的作风。
不过这阎长老大白天的穿着常服来干嘛?
如果是大当家的意思,为什么不是惜文来?
她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
秋日易乏,就这么慵懒的窝在床上,也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