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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 趙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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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隨園同時以詩名者,曰趙翼、蔣士銓。翼字雲松,號甌北,陽湖人,乾隆進士,累官至貴西道,有《廿二史劄記》《陔余叢考》《甌北詩集》《甌北詩話》。方甌北刻集時,或評其詩曰:“雖不能及杜子美,已過楊誠齋矣。”甌北傲然曰:“吾自爲趙詩耳,安知唐、宋。”其持論可見一般。 [1]

    袁、趙論詩,有一共同之點,在其立論皆不甘落人後,認定推陳出新,爲後代詩人惟一出路;故隨園著《宋儒論》,謂創天下之所無,必爲天下之所尊;甌北亦謂“大凡才人,必創前所未有而後可以傳也”。此種精神,實爲吾國文學史中所僅見。《甌北詩話》又云:“元遺山《論詩》云:‘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此言似是而實非也。新豈易言,意未經人説過則新,書未經人用過則新,詩家之能新,正以此耳。若反以新爲嫌,是必拾人牙後,人云亦云,否則抱柱守株,不敢踰限一步,是尚得成家哉?尚得成大家哉?”語亦深切。

    《甌北詩話》共列太白、少陵、昌黎、香山、東坡、放翁、遺山,及明之高青丘,清之吴梅村、查初白十家,家各一卷,抉其所長論之,語長而意盡,爲詩話中創格。此十人者,甌北認爲一代作家者也,然猶未遍。甌北云:“錢、吴二老,爲海内所推,入國朝稱兩大家,顧謙益已仕我朝,其人已無足觀,詩亦奉禁,固不必論也。”詳其語意,於牧齋、梅村間,本無軒輊,蓋鑒於《清詩别裁》,因牧齋詩蒙毁板改訂之禍故也。初白入選,説見後。至於山谷,本爲北宋大宗,不與此選者,甌北云:“北宋詩推蘇、黄兩家,蓋才力雄厚,書卷繁富,實旗鼓相當,然其間亦自有優劣。東坡隨物賦形,信筆揮灑,不拘一格,故雖瀾翻不窮,而不見有矜心作意之處。山谷則專以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尋常語,而無從容游泳之趣。”又云:“山谷務爲峭拔,不肯隨俗爲波靡,此其一生命意所在也。究而論之,詩果意思沈著,氣力健舉,則雖和諧圓美,何嘗不沛然有餘,若徒以生僻争奇,究非大方家耳。”大抵不喜江西派詩,袁、趙持論略同,至於列論諸家,條理井然,袁固不如趙也。

    太白、少陵、退之爲唐人大宗,甌北以杜韓比之太白云:“一則用力而不免痕跡,一則不用力而著手成春,此仙與人之别也。”又云:“詩家好作奇句警語,必千錘百煉而後成。青蓮則不然,如‘撫頂弄盤古,推車轉天輪,女媧戲黄土,摶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如沙塵。’‘舉手弄清淺,誤攀織女機。’‘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皆奇警極矣,而以揮灑出之,全不見其錘煉之跡。”語極當。

    甌北論少陵真實本領處,語極深入,節録如次:

    其真本領仍在少陵詩中“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句,蓋其思力沉厚,他人不過説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説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筆力之豪勁,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無淺語。微之謂其薄《風》《雅》,該沈、宋,奪蘇、李,吞曹、劉,掩顔、謝,綜徐、庾,足見其牢籠萬有。秦少游並謂其不集諸家之長,亦不能如此,則似少陵專以學力集諸家之大成。明李空同諸人,遂謂李太白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學力,此真耳食之論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則不快者,此非性靈中本有是分際而盡其量乎?出於性靈所固有,而謂全以學力勝乎?

    中唐之世,韓、孟、元、白同稱大家,韓、孟以奇險勝,元、白以平易勝。甌北之論,則謂元、白勝韓、孟,其言有足稱者,録於次:

    韓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顧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氣横恣,各開生面,遂獨有千古。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辟一徑,惟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擴,故一眼覷定,欲從此闢山開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險處亦自有得失,蓋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則專以此求勝,故時見斧鑿痕跡,有心與無心異也。其實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從字順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專以奇險見長,恐昌黎亦不自知。

    韓、孟尚奇警,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務言人所共欲言。試平心論之,詩本性情,當以性情爲主。奇警者,猶第在辭句間争難鬥險,使人蕩心駭目,不敢逼視,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觸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頭語,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較勝於韓、孟,世徒以輕俗訾之,此不知詩者也。

    甌北論東坡之詩:“天生健筆,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其絶人處在乎議論英爽,筆鋒精鋭,舉重若輕,讀之似不甚用力而力已透十分。”又以東坡與昌黎、放翁相比云:

    昌黎好用險韻以盡其鍛煉,東坡則不擇韻,而但抒其意之所欲言。放翁古詩,好用儷句以炫其絢爛,東坡則行墨間多單行,而不屑於對屬。且昌黎、放翁多從正面鋪張,而東坡則反面旁面,左縈右拂,不專以鋪叙見長。昌黎、放翁使典亦多正用,而東坡則驅使書卷入議論中,穿穴翻簸,無一板用者。此數處似東坡較優,然雄厚不如昌黎而稍覺輕淺,整麗不如放翁而稍覺率略。

    放翁近體之工,人所皆知,甌北尤贊其古體,謂爲“才氣豪健,議論開闢,引用書卷,皆驅使出之,而非徒以數典爲能事,意在筆先,力透紙背,有麗語而無險語,有豔詞而無淫詞,看似華藻,實則雅潔,看似奔放,實則謹嚴,此古體之工力更深於近體也”。又蘇、陸品第,言者多推東坡,王弇州至謂子瞻爲千古一人,葉横山亦推東坡以配杜、韓。甌北之説,則謂後人震于東坡之名,往往謂蘇勝於陸,而不知陸實勝蘇。推其原因,列舉兩端:放翁心閑則易觸發,而妙緒紛來,時暇則易琢磨,而微疵盡去,此其詩之易工者一。又論東坡徒使讀者知其詩外尚有事在:

    放翁則轉以詩外之事,盡入詩中。時當南渡之後,和議已成,廟堂之上,方苟幸無事,諱言用兵,而士大夫新亭之泣,固未已也,於是以一籌莫展之身,存一飯不忘之誼,舉凡邊關風景,敵國傳聞,悉入於詩,雖神州陸沉之感,已非時事所急,而人終莫敢議其非,因得肆其才力,或大聲疾呼,或長言永歎,命意既有關係,出語自覺沈雄,此其詩之易工一也。

    此則純就環境及感情言。今以東坡之詩觀之,其沉鬱熱烈,固較放翁爲遜,甌北獨就此點立論,自不同凡響也。

    明清之交,卧子、牧齋、梅村皆爲大家,牧齋之詩既觸禁網,至於卧子,甌北則稱爲沈雄瑰麗,實未易才,意理粗疏處,尚未免英雄欺人,故獨推梅村。甌北舉其詩之最工者,《臨江參軍》《松山哀》《圓圓曲》《茸城行》諸篇,以爲題既鄭重,詩亦沉鬱蒼涼。又論其古詩轉韻,極得神理,其言如次:

    梅村古詩勝於律詩,而古詩擅長處,尤妙在轉韻,一轉韻則通首筋脈,倍覺靈活。如《永和宫詞》,方叙田妃薨逝,忽云:“頭白宫娥暗顰蹙,庸知朝露非爲福?宫草明年戰血腥,當時莫向西陵哭!”又如《王郎曲》,方叙其少時在徐氏園中作歌伶,忽云:“十年芳草長洲緑,主人池館空喬木,王郎三十長安城,老大傷心故園曲。”《雁門尚書行》已叙其全家殉難,有幼子漏刃,其兄來秦攜歸,忽云:“回首潼關廢壘高,知公於此葬蓬蒿。”益覺回顧蒼茫。此等處關棙一轉,自有往復回環之妙,其秘訣實從《長慶集》得來,而筆情深至,自能俯仰生姿,又天分也。

    梅村以後,愚山、荔裳、漁洋、竹垞並稱,甌北評爲愚山稍嫌腐氣,荔裳無深厚之力,漁洋但可作絶句,不足八面受敵,竹垞初學盛唐,格律堅勁,中歲以後,頽唐自恣,究非風雅正宗,因推查初白以繼唐宋諸賢之後。當時即有謂不然者,甌北則謂初白自有真實本領,未可以榮古虐今之見,輕爲訾議,因列舉初白古體諸作及近體諸作,以明其説,而其所以推重之者,仍就環境立論。語略如次:

    今試平心閲初白詩,當其少年隨黔撫楊雍建南行,其時吴逆方死,餘孽尚存,官軍恢復黔滇,兵戈殺戮之慘,民苗流離之狀,皆所目擊,故出手即帶慷慨沈雄之氣,不落小家。入京以後,角逐名場,奔走衣食,閲歷益久,鍛煉益深,氣足則調自振,意深則味有餘,得心應手,幾於無一字不穩愜,其他摹寫景物,脱口渾成,猶其餘技也。

    初白近體詩最擅長,放翁以後,未有能繼之者。當其年少氣鋭,從軍黔楚,有江山戎馬之助,故出手即沈雄踔厲,有幽并之氣。中年遊中州,地多勝跡,益足以發抒其才思,登臨懷古,慷慨悲歌,集中此數卷爲最勝。

    [1] 自“方甌北刻集時”以下數句,《大綱》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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