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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 葉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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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適字正則,永嘉人,淳熙進士,寧宗朝累官至寶文閣待制,兼江淮制置使,學者稱水心先生,有《水心文集》及《别集》。水心文章雄贍,才氣奔逸,嘗自言爲文之道,譬如人家觴客,雖或金銀器照座,然不免出於假借,惟自家羅列者僅瓷缶瓦杯,然都是自家物色。其命意如此,故能脱化町畦,獨運杼軸,卓然爲南宋一大家。水心《題陳壽老文集後》云:

    建安中,徐、陳、應、劉,争飾詞藻,見稱于時,識者謂兩京餘澤,繇七子尚存。自後文體變落,雖工愈下,雖麗益靡,古道不復,庶幾遂數百年。元祐初,黄、秦、晁、張,各擅毫墨,待價而顯,許之者以爲古人大全,賴數君復見。及夫紛紜於紹述,埋没於播遷,異等不越宏詞,高第僅止科舉,前代遺文,風流泯絶,又百有餘年矣。文之廢興與治消長,亦豈細故哉?……若夫出奇叶穎,何地無材,近宗歐、曾,遠揖秦漢,未脱模擬之習,徒爲陵肆之資,所知不深,自好已甚,欲周目前之用,固難矣!

    此段模擬、陵肆二句,于當時文人,不無微詞。總之水心于文,努力排除當時一般人之窠臼,固自不凡,至其于元祐諸人,意中亦不謂然。水心之學,原出於程子之門人,與蘇黄之門自别。《水心題跋》有云:“元祐之學,雖不爲群邪所攻,其所操存,亦不足賴矣。此蘇黄之流弊,當戒而不當法也。”觀此則其所以論蘇黄者可知矣。又《贈薛子長》云:“讀書不知接統緒,雖多無益也。爲文不能關教事,雖工無益也。篤行而不合于大義,雖高無益也。立志不存於憂世,雖仁無益也。”皆足以見其學問所在。

    水心提倡四靈一派,實爲其論詩之大業。四靈皆永嘉人:徐照字道暉,一字靈暉,有《芳蘭軒集》;徐璣字文淵,一字靈淵,有《二薇亭集》;翁卷字繼古,一字靈舒,有《西巖集》;趙師秀字紫芝,一字靈秀,有《清苑齋集》。四人之詩,皆以遠追唐人,力矯江西之弊爲旨,其學皆出於水心。周密《浩然齋雅談》云:“水心翁以抉雲漢分天章之才,未嘗輕可一世,乃於四靈,若自以爲不可及者,此即昌黎之於東野,六一之于宛陵也。惟其富贍雄偉,欲爲清空而不可得,一旦見之,若厭膏粱而甘藜藿,故不覺有契於心耳。”周氏此語未盡,觀水心《題劉潛夫南嶽詩稿》云:“徐道暉諸人,擺落近世詩律,斂情約性,因狹出奇,合于唐人,誇所未有。”此中“斂情約性,因狹出奇”八字,與水心論文之旨相合。蓋賞心契懷,意在言表,不關膏粱藜藿之别也。

    四靈之中,靈暉殁於嘉定四年,最先死,水心爲之墓誌銘云:

    有詩數百,斵思尤奇,皆横絶歘起,冰懸雪跨,使讀者變踔憀厲,肯首吟歎不自已。然無異説,皆人所知也,人不能道爾。蓋魏晉名家,多發興高遠之言,少驗物切近之實。及沈約、謝朓,永明體出,士争效之,初猶甚艱,或僅得一偶句,便已名世矣。夫束字十餘,五色彰施,而律吕相應,豈易工哉?故善爲是者,取成於心,寄妍于物,融會一法,涵受萬象,豨苓桔梗,時而爲帝,無不按節赴之。君尊臣卑,賓順主穆,如丸投區,矢破的,此唐人之精也。然厭之者謂其纖碎而害道,淫肆而亂雅,至於廷設九奏,廣就大福,而反以浮響疑宫商,布縷謬組繡,則失其所以爲詩矣。然則,發今人未悟之機,回百年已廢之學,使後復言唐詩自君始,不亦詞人墨卿之一快也?惜其不尚以年,不及臻乎開元、元和之盛而君既死。

    後此三年靈淵亦下世,水心復爲之墓誌銘曰:

    初唐詩廢久,君與其友徐照、翁卷、趙師秀議曰:“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字只句計巧拙,蓋風騷之至精也。近世乃連篇累牘,汗漫而無禁,豈能名家哉?”四人之語遂極其工,而唐詩由此復行矣。君嘗爲余評詩及他文字,高者迥出,深者寂入,鬱流瓚中,神洞形外。余輒俛仰終日,不知所言。然則,所謂專固而狹陋者,殆未足以譏唐人也。

    四靈之詩,用力極深,竭畢生之力以趨向唐之作者,力有不足,必蘄至於晚唐賈島、姚合一派而後止。故方回雖宗法江西詩派,亦謂其“非極瑩不出,所以難”,其意亦不盡非之也。清《四庫全書·芳蘭軒集提要》曰:“四靈之詩,雖鏤心鉥腎,刻意雕琢,而取逕太狹,終不免破碎尖酸之病,照在諸家中尤爲清瘦。”其語深得其利病。《瀛奎律髓》又云:“乾、淳以來,尤、楊、范、陸爲四大詩家,自是始降而爲江湖之詩。葉水心適以文爲一時宗,自不工詩,而永嘉四靈從其説,改學晚唐,詩宗賈島、姚合,凡島、合同時漸染者,皆陰撏取摘用,驟名于時,而學之者不能有所加,日厭下矣,名曰厭傍江西籬落,而盛唐一步不能進。”虚谷此言,直併水心、四靈而一概攻擊之,其言於南宋詩壇,關涉較多,當更爲伸引於次。

    當南宋時,江西詩派獨盛,遠祖少陵,近宗黄陳,一若唐人規範,求之此中而皆具,更無待於他求者。此種門户之見,其足以引起一般人之反響,自無足異。如水心之拈出唐詩,滄浪之獨推盛唐。要皆爲打破此派壟斷唐人之積習而發,重以江西派中,甚至有並少陵詩集束諸高閣,如胡仔所譏者,則此中所謂籬落,度亦早爲時人所厭聞,遂不能不另求蹊徑,亦自然之理也。水心《徐斯遠文集序》,則並江西詩人所宗,直斥爲非唐人之學,如云:

    慶曆、嘉祐以來,天下以杜甫爲師,始黜唐人之學,而江西宗派章焉。然而格有高下,技有工拙,趣有淺深,材有大小。以夫汗漫廣莫,徒枵然從之而不足,充其所求,曾不如脰鳴吻吷,出豪芒之奇,可以運轉而無極也。故近歲學者,已復稍趨於唐而有獲焉。

    水心於少陵之詩,頗能見其深處,右所言者,特以江西派揭櫫少陵,故有此論耳。至其平日所論,則見於《松廬集序》者,如言:

    杜甫《送楊六判官使西蕃》詩,直下無冒子,始末只一意,貫括刻 ,皮草皆盡,而語出卓特,非常情可測。由文人家並論,則劉向所謂“太史公辨而不華,質而不俚”者也。雖子美無詩不工。要其完重成就,不以巧拙分節奏,如此篇者爲少爾。

    大要水心詩論,其意趣在於補偏救弊,然其人負一代之奇才,識見遠到之處,又更迥出於補偏救弊之論以外。粗視之若矛盾,而其實確自有大家數之見地。故目擊世人陷溺之深,及見四靈之能自振拔,則誘掖獎勸,惟恐不及。然晚年《題劉潛夫詩稿》,則又勉以自進于古人,不必以四靈自限。其論杜詩亦然。江西派人以杜詩資號召,則斥爲非唐人之學,而平心商榷,直欲比之史公。其於唐詩也,則提倡激導以救時人之弊,然集中如《王木叔詩序》,則於唐詩之病痛,亦知之甚深。合而觀之,而水心之議論始見,不可不知也。節録《王木叔詩序》於次:

    木叔不喜唐詩,謂其格卑而氣弱。近歲唐詩方盛行,聞者皆以爲疑。夫争妍鬬巧,極外物之變態,唐人所長也。反求於内,不足以定其志之所止,唐人所短也。木叔之評,其可忽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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