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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 蘇軾 蘇轍 張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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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論文者多矣,然其論皆有所爲而發,而爲文言文者絶少,古文家論文多愛言道,雖所稱之道不必相同,而其言道則一,韓、柳、歐、曾,罔不外此。王安石論文,歸於禮教政治,然亦有爲而作。至於蘇氏父子,始擺脱羈勒,爲文言文,此不可多得者也。蘇洵有《上歐陽内翰書》,中論孟子、韓愈,皆直論其文,不復言道,其批判亦極當:

    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爲巉刻斬絶之言,而其鋒不可犯。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執事之文,紆餘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此三者,皆斷然自爲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長,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讓,有執事之態。陸贄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當,有執事之實。而執事之才,又自有過人者。蓋執事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 [1]

    軾字子瞻,自號東坡居士,累官至翰林學士。少時讀《莊子》,歎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不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論》,皆古人所未喻。”語見《欒城先生遺言》。錢謙益《讀蘇長公文》云:“吾讀子瞻《司馬温公行狀》、《富鄭公神道碑》之類,平鋪直序,如萬斛水銀,隨地湧出,以爲古今未有此體,茫然莫得其涯涘也。晚讀《華嚴經》,稱性而談,浩如煙海,無所不有,無所不盡,乃喟然而歎曰:‘子瞻之文,其有得於此乎!’”觀子瞻没後,子由爲作行狀,亦云:“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則子瞻之文,詞理精當,如水銀瀉地者,蓋有得於佛老之學也。

    子瞻嘗自評其文曰:“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答謝民師書》所言,與此亦同。書中又言: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于達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繫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爲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説,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而獨悔于賦,何哉?終身雕篆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

    子瞻又有《與虔倅俞括》一書,其述“辭達”之義與上同,而獨推重陸宣公奏議,蓋以其文曲而能達故也。

    子瞻對於古代之文,最不滿於《文選》,見《答劉沔書》及《東坡志林》:

    梁蕭統集《文選》,世以爲工,以軾觀之,拙于文而陋於識者,莫統若也。宋玉賦高唐神女,其初略陳所夢之因,如子虚、亡是公,相與問答,皆賦矣,而統謂之叙,此與兒童之見何異。李陵、蘇武贈别長安,而詩有江漢之語,及陵與武書,詞句儇淺,正齊梁間小兒所擬作,決非西漢文,而統不悟。(《答劉沔都曹書》)

    淵明作《閑情賦》,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與屈、宋所陳何異,而統大譏之,此乃小兒强作解事者。(《東坡志林》)

    對於同時之文,其所最不喜者,爲王安石一派,其所以抨擊之者,見於《答張文潛書》: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於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於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顔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於生物,不同於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黄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

    “好使人同”,此爲王安石之深病,無間論政論文,莫不皆然。子瞻一語,正得其病根所在,然二人于對方之文字,皆確有相當之認識,故晚年會于金陵,互相推重,屢見於時人所記。

    子瞻之詩,始學劉禹錫,晚學太白,語見《後山詩話》及《王直方詩話》。至其論詩,眼界至高,下語至切,《書黄子思詩集後》云:

    予嘗論書,以爲鍾、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劃之外,至唐顔、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爲宗師,而鍾、王之法益微,至於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絶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絶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後,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穠纖于簡古,寄至味於淡泊,非餘子所及也。

    此段認定李、杜既興而六代之古詩中衰,此爲東坡絶大識見。明楊慎《答重慶太守劉嵩陽書》云:“竊有狂談異於俗論,謂詩歌至杜陵而暢,然詩歌之衰颯實自杜始。”李攀龍亦云:“唐無古詩而自有其古詩。”二人見地皆與東坡暗合,後人每詆明人爲狂妄,蓋不知東坡先有此論也。

    子瞻于陶詩、杜詩,皆有評論極精微處,如云:

    陶淵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景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鷗没浩蕩,萬里誰能馴。”蓋滅没于煙波間耳。而宋敏求謂予云,鷗不解没,改作波字。二詩改此兩字,覺一篇神氣索然也。(《東坡志林》)

    東坡嘗云:“淵明詩初視若散緩,熟視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簷隙。’又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曰:‘靄靄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冷齋夜話》)

    自梅聖俞起,論詩好言平淡,《依韻和晏相公》詩云:“因吟適情性,稍欲到平淡。”又《讀邵不疑學士詩卷》云:“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歐陽修《再和聖俞見答詩》云:“嗟哉我豈敢知子,論詩賴子初指迷,子言古淡有真味,大羹豈須調以虀。”此皆平淡之旨也。東坡嘗作《兩頌與明上人》云:“字字覓奇險,節節累枝葉,咬嚼三十年,轉更無交涉。衝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於是。”東坡宗旨如是。 [2] 故評韓、柳詩云:

    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温麗靖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邊皆枯淡,亦足何道。佛云:“如人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邊者,百無一二也。 [3]

    轍字子由,與軾同登嘉祐進士科,累官至門下侍郎,晚而築室于許,號潁濱遺老。轍性沈靜簡潔,爲文汪洋澹泊,如其爲人,著述極富。至《欒城先生遺言》,則其孫籀所輯。籀侍子由於潁昌,首尾九載,未嘗去側,所録多子由晚年定論。

    子由《上韓太尉書》,論文章貴在養氣,爲古文家所盛稱,當是子由兄弟初入汴時所作。書云:

    轍生好爲文,思之至深,以爲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至。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爲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書中歷稱“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以及天子宫闕之壯,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歐陽公議論之宏辨,容貌之秀偉,列舉藉以養氣之方。觀其所言,斯氣之養,乃待於外界所見,與孟子所言“集義所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不害”之氣,有内外之别。蓋少時所作,於理未必盡當故也。

    子由《欒城集》論詩病五事,頗有見地,録二事於次:

    《大雅·綿》九章,初誦大王遷豳,建都邑,營宫室而已,至其八章,乃曰:“肆不殄厥愠,亦不殞厥問。”始及昆夷之怒,尚可也。至其九章,乃曰:“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予曰有奔走,予曰有禦侮。”事不接,文不屬,如連山斷嶺,雖相去絶遠而氣象聯絡,觀者知其脈理之爲一也。蓋附離不以鑿枘,此最爲文之高致耳。老杜陷賊時有《哀江頭》詩曰……予愛其詞氣如百金戰馬,注坡驀澗,如履平地,得詩人之遺法。如白樂天詩詞甚工,然拙於紀事,寸步不遺,猶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

    詩人詠歌文武征伐之事,其於克密曰:“無矢我陵,我陵我阿,無飲我泉,我泉我池。”其於克崇曰:“臨衝閑閑,崇墉言言,執訊連連,攸馘安安,是類是禡,是致是附,四方以無侮。”其于克殷曰:“維師尚父,時維鷹揚,諒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其形容征伐之盛,極於此矣。退之作《元和盛德》詩,言劉闢之死曰:“婉婉弱子,赤立傴僂,牽頭曳足,先斷腰膂。次及其徒,體骸撑拄。末乃取闢,駭汗如雨,揮刀紛紜,争切膾脯。”此李斯頌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謂無愧於《雅》《頌》,何其陋也。

    《欒城先生遺言》所述,頗多衡量當代諸家者。所言皆斟酌至當而後出,惜語多簡略,未能盡致也,略舉於次:

    子瞻諸文皆有奇氣,至《赤壁賦》,仿佛屈原、宋玉之作,漢唐諸公,皆莫及也。

    張十二之文波瀾有餘,而出入整理骨骼不足;秦七波瀾不及張,而出入勁健簡捷過之。要知二人,後來文士之冠冕也。

    李方叔文似唐蕭李,所以可貴。韓駒詩似儲光羲。

    黄魯直盛稱梅聖俞詩不容口。公曰:“梅詩不逮君。”魯直甚喜。

    張耒字文潛,淮陰人,弱冠第進士,紹聖初知潤州,坐黨謫官,徽宗召爲太常少卿,出知潁、汝二州,復坐黨籍落職,有《宛丘集》。 [4] 當二蘇及黄庭堅、晁補之輩相繼死後,文潛獨存,士人就學者衆,誨人作文,以理爲主,見於《答李推官書》。其言曰:

    夫文何爲而設也?知理者不能言,世之能言者多矣,而文者獨傳。豈獨傳哉?因其能文也而言益工,因其言工也而理益明,是以聖人貴之。自六經下至於諸子百氏、騷人辯士論述,大抵皆將以爲寓理之具也。是故理解者文不期工而工,理愧者巧爲粉澤而隙間百出。此猶兩人持牒而訟,直者操筆不待累累,讀之如破竹,横斜反復,自中節目;曲者雖使假詞于子貢,問字於揚雄,如列五味而不能調和,食之於口,無一可愜,況可使人玩味之乎?故學文之端,急於明理。夫不知爲文者,無所復道;如知文而不務理,求文之工,世未嘗有是也。

    文潛之説,拈出理字,與前此古文家之言道者不同。道之爲言,本之聖人,故韓愈之後,直至歐陽修,無論其説之遞遷何若,要之必推原於六經,以爲立言之大本。文潛説出於蘇氏兄弟,子瞻、子由之學,本不盡出六經,旁入於佛老,泛濫於百氏,其言與聖人之道異而各有其理,故文潛立論,以爲自六經下至諸子百氏、騷人辯士之作,皆以文爲寓理之具,其言有所本也。觀子瞻之言主于辭達,即以文辭爲達理之具,其説與文潛同,概可知矣。宋人南渡後,朱晦庵論文亦曰:“但須明理,理精後文字自典實。”其言似與文潛之説“理解者文不期工而工”一語符合,然二人所舉之理字,義不相同,未可並論也。朱説見後。 [5]

    [1] 1933年講義下云:“洵之立言如此。子軾《答劉沔都曹書》曰:‘幼子過文益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示,則爲數日喜,寢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未易鄙棄也。’《欒城先生遺言》亦云:‘讀書須學爲文,餘事作詩人耳。’蘇氏父子兄弟相傳之論文大旨如此。”

    [2] 1932年講義下云:“子瞻對于柳宗元之爲人,意不謂然,與江惇禮書至斥柳爲小人無忌憚者,然對於柳詩則推重備至,謂其南遷以後詩,清勁紆餘,且指其篇什有出於謝靈運上者。”

    [3] 1932年講義下云:“蘇門六君子之詩,以黄庭堅之詩爲最,當時得名幾與東坡埒,其後衍爲江西一派,則其法傳更較東坡爲盛。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舉東坡之言曰:‘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適用,然不爲無補於世。’仔又云:‘東坡嘗云,黄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韻高絶,盤飧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山谷亦云,蓋有文章高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者,此指東坡而言也。二公文章自今視之,豈至各如前言,蓋一時争名之詞耳。俗人便以爲誠然,遂爲譏議,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者耶?’”大抵宋人黨同伐異之見極盛,故議論滋多,不可究詰也。”

    “東坡之詞,其空靈處每爲當時人所略。《王直方詩話》云:‘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無咎、文潛,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云:“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黄昇《唐宋諸賢絶妙詞選》記事一則,足見東坡對于小詞之批評:‘少游自會稽入京,見東坡,坡云:“久别,當作文甚勝,都下盛唱公山抹微雲之詞。”秦遜謝。坡遽云:“不意别後公郤學柳七作詞。”秦答曰:“某雖無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坡云:“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秦慚服。又問:“别作何詞?”秦舉“小樓連苑横空,下窺繡轂雕鞍驟”,坡云:“十三個字,只説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秦問先生近著,坡云:“亦有一詞説樓上事。”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無咎在座,云:“三句説盡張建封燕子樓一段事,奇哉!”東坡在當世不僅以詩文稱,其文章許與,皆一代名士。自弟轍外,交游中有黄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稱蘇門四學士,益以陳師道、李廌稱六君子,方外之士如仲密、惠洪者,尚不在此數。議論所被,遂成當世之文風,東坡《答李方叔書》云:‘頃年於稠人中,驟得張、秦、黄、晁及方叔、履常,意謂天不愛寳,其獲蓋未艾也。比來經渉世故,間關四方,更欲求其似,邈不可得。以此知人决不徒出,不有立於先,必有覺於後也。……決不碌碌與草木同腐也。’觀於此書,其愛重文士之意可見。”

    [4] 1933年講義以張耒與蘇轍列一章,其首云:“張耒與於六君子之列,筆力雄健,於騷詞尤長。”

    [5] 1933年講義下有惠洪一節,另録存於書末附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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