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识鉴(三)
文武世家平日会接到各式各样的任务,一般是百姓请求,帮助消除鬼怪,从不收取报酬;也会有师父长辈给弟子们出一些外出的任务,文世家大多为外出寻找制作乐器的原材料和寻一处灵地编首曲子,武世家则为通过猎杀作恶的鬼怪巩固所学招式。
正如此次,沈家和叶家需要寻出杀害丁家的罪魁祸首,关押回城,以绝后患。
魈鬼不喜光,白天藏在密林。
先前几次,叶琼是跑进了深山老林里把它逼出来的。
“我们先前也看过血迹,在我们交战的地方断掉了。”叶琼蹙眉,用剑鞘挑起面前冗杂的枝叶藤蔓,“还有,这些植物一直长这么快吗,昨日里才开辟的小路,现在就找不到了。”
沈谊握着翡翠制的笛,拂开长长的藤蔓,回头叮嘱师弟师妹们:“当心。”
白宸安和易天问不紧不慢的跟在最后,沈谊看了两次,便放心让他们自己跟着。
白宸安悄悄和易天问聊上了:“这些植物长得好疯啊,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易天问其实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却没有多说,故作不知情:“是挺不正常。”
“唔。”
“丁家那人有没有可能是被凶兽伤的?”
“凶兽么。可凶兽不是被判定灭绝了么。”白宸安道,想了想,又觉得有道理,“不过,倒也不是不可能……”
前面的两位大师兄不断感知周边灵气的变化。越往山林深处,灵气越浓厚。
“这灵气浓郁的过度了。”沈谊皱眉道,“九子山的灵气应该早就消耗殆尽了,怎么会又有这么多?明明之前来的时候也没有感觉这么……”
叶琼道:“魈鬼是冲着这灵气来的。”
鬼怪生于造化,可以通过吸收灵气来拔高自身修为能力,通常盘踞在灵山中。
“可是鬼怪不会轻易放弃原来的领地,到九子山来意味着要面对原本在这生存的鬼。”
“那如果这里本来就没有鬼呢?”叶琼冷静道,“九子山上有官道。总之不会是短短几日就生出来这么实力强劲的鬼。”
沈谊只觉头疼,“等等,我没记错的话,丁家的那位是被咬伤的吧?!灵体怎么能把人咬的血肉模糊?按理来说应当存在其他危险物种的,比如被人故意引来的猛兽。”
“是。暂且撇开魈鬼不谈,但我们之前来这里次数不少,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凶兽什么厉鬼,甚至连只大型的猛兽都没见过,以前的九子山就像座死山,否则那些商队怎会放心在这边开辟出商道?”
“确实是这样。丁家那位遇难以来,我们来这里考察时除了魈鬼就没有感觉到其他动静……早知道是个棘手事,昨日就不去春游了。”
“你自知便好,非要拉着我去。”
“叶兄!劳逸结合!你看师弟师妹们玩得不都挺开心的么。”
“正事在前,怎么玩得尽兴。你们沈家上下一个德行。”
“唉唉唉——叶兄啊,这可不兴说……”
师兄尚且一副干不成大事的样子,尾巴后面一溜的沈家小师弟师妹更加惫懒了。
“听说潭州城南新开了间胭脂铺子,昨日就想去看看了。”
“师姐,等会回去带我一个呗?”
“我也想去。”
“师兄,先生上次布置的功课是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这也忘,你怎么不把曲子也忘光。”
“曲子当然不能忘,忘了得遭先生的戒尺。”
“你忘功课一样会被打!”
“这不是还有师兄你帮忙嘛。”
“……”
白宸安笑着摇了摇脑袋,“原来师兄带队出来也没个正行。我原以为只是在沈家如此呢。”
易天问却有些怔然。
白宸安觉得他大概是想起来自己的师兄弟们,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顺手帮他正了正发带。
他悄悄凑到那少年耳边,分明是一张温顺的脸庞,大抵是熟悉的人在身边,于是流露出一丝少年心性:“无聊吗?我们要不自己走吧,总归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怕拖了师兄师姐的后腿。”
“这不太好吧。”易天问回神,碰了一下刚刚被摸过的地方,故作乖巧道:“那不是你师兄吗。”
“师兄很好说话的,”白宸安眉眼含笑,语气掩饰不住熟稔,“他啊,唯一担心的可能还是我们的安危。”
沉默片刻,易天问才闷声道:“再看看。”
“好。”白宸安现在是疼惜他,说什么都答应。
一行人往山上跋涉约两刻钟,忽然密林的另一边传来响动,走近看时,却见树丛之后豁然开朗,空地之处两道身影纠缠。其中之一便是昨日见到的魈鬼。
待看清另一物为何后,沈谊与叶琼大惊失色,迅速命令同门禁声,还是抵不过对方过人的敏锐力,一双竖瞳兽眸犀利的看过来,惊得沈家叶家众人汗毛竖起,只觉自己已经在死亡边缘徘徊。
那蓝白色的巨兽放弃攻击狡猾的魈鬼,径直朝突兀闯过来的人类袭去,兽尾横扫,周遭一圈的树应声折断,跑不及的弟子被尾风刮倒,爬起来时蒙头就逃,一行人顿时七零八散。
魈鬼瞅准时机,一道道灵体呼啸冲向龙形巨兽,许是注意力被转移,龙形兽一时不敌,被灵体包围击中要害,轰然倒下,痛苦的呜咽出声。
魈鬼见状,便知自己要得手了,心下狂喜,但又明白自己也受伤不轻,还有群世家人在一旁,懂得适可而止,不欲再战,趁机溜走了。
世家弟子出师未捷队已散,看到那龙形兽也都知晓这不是他们这些小辈能解决的了。
沈谊揉了揉手臂,刚刚跑走时不慎撞到树上了。
“得尽快把师弟师妹们找到。”
叶琼和他一道跑的,倒是没什么事,便传音嘱咐其他弟子不要乱跑,山脚安全地带汇合。
沈谊亦用传音寻着自家师兄弟师姐妹。
等到两家弟子们陆续从草丛里灰头土脸的出来,沈谊清点人数,蹙眉道:“你们有谁看到宸安了?”
“宸安不见了?!”
“小宸安不会出什么事吧!”
“师兄,你能联系到他吗?!”
沈谊摇摇头,眉宇间担忧笼盖,“宸安不能使用灵气,听不到我的传音。”
传音是灵修们联系的最直接便捷的方式,但限制于百里之内,若超过百里,则可以通过灵气传书,速度也就要慢于传音。
“这可如何是好……”
叶琼也皱眉道:“没别的办法了么?这九子山树林茂密,即使御剑在空中也什么都看不到。”
“但愿他没事。”沈谊头疼,担心的连连叹气,“唉,早知道这么危险,就不把他带来了,要是真有三长两短,我定要自裁谢罪。”
“师兄!”
“什么?”沈谊转头看去。
“方才从山里传出来的纸鹤!”
沈谊接过,展开看来,只见上面几笔符文覆盖,后边添了一句“宸安无恙,师兄安心”。正是白宸安的笔迹。
“这是符箓?”叶琼见到,诧异问:“他怎么会有符箓?”
沈谊收起来,却瞬间松了口气,回道:“定是谢先生留给宸安的,我就说谢先生怎么放心让宸安独自出门。谢先生保佑……”
叶琼闻言依旧皱着眉头。
自从符师流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后,原本可以作为货物流通的符箓随之稀缺,从普通百姓人人皆有到现在万金难求。符箓其实为极佳的护身之物,没有灵脉的人可以通过明火或者热汤得以使用,除能够解除一些魇症外,遇到灵力低下的小鬼可以防御甚至攻击。灵修只需一点点灵气就能催动符箓抵御或消除小鬼,相比于挥剑弹琴的灵气消耗小了太多。
因此尽管符师一直不受待见,其符箓仍然广受欢迎。
而谢言兮,他知道,是位占卜师,现为沈家门客。白宸安是他唯一的徒弟,却是个连灵气都使用不了的普通人。
占卜师……也不能随便拿出符箓来吧?
以自身灵气为饵,占卜师因无比强大的天赋,得以窥探到天机,承的是天道的意志,从而能够及时止损,避免九州祸乱,灾患灭世。因此,在九州百姓看来,占卜师是高于一切的神祇,是维护安稳世态的守护者。而世家也需依靠他们的指示,向来都礼遇寥寥数几的占卜师。
占卜师的性情奇怪,从不插手于世家世族的其他事务,也情有可原了。
唯谢言兮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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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子山腰,白宸安还处在震惊里缓不过神来。
他看着易天问收回手,纸鹤扑棱翅膀往山下去。
“你,你是符师?!”
易天问道:“吓着哥哥了?”他刚刚露了一手,此时听闻白宸安问话,吐字缓慢低沉,显得有几分神秘。
白宸安却以为他当自己不喜符师而不高兴,连忙握着他的手道:“不,不是,只是有些惊讶罢了,并不是讨厌你。”
“我知道。”易天问倏尔笑了起来,又恢复乖巧粘人的性子,“我就知道哥哥和其他人不一样。”
白宸安见他确实没有因此而生气或难过,才冷静下来,“你这……这身份特殊了点,幸好没被师兄他们看见,不然可就不好解释了。”
易天问只是含笑看着他。
“……在外还是小心一些。”
易天问笑吟吟地问:“哥哥你不害怕吗。”
“我怕什么。”白宸安失笑。
“万一我拿你当试验对象呢?”易天问板着脸,故意逗哥哥道。
白宸安态度依旧坚决,毫不动摇,认真道:“我听说过符师的事情,可是言人人殊,我不能轻信。未纵观全局,就随意将‘狠毒’套在符师身上似乎不是维系两族平衡的长久之计,因此我不希望对所有符师以抵触的态度相待,他们应该有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
易天问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初觉得眼前人到底是被温养的花儿,天真到发蠢,又荒谬到宛如美好不真切的梦境。
他收起嬉皮笑脸,喉头紧了紧,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万一我就是传闻所说的那样呢?你会受伤,你的善意会被糟蹋,你甚至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样,你还能不在乎吗?”
白宸安伸手拢住他有些冰凉的手指,明亮的双眸分明是柔和的弧度,此刻从眼底浮现出少年的倔强以及不屈于世理的纯净,轻声道:“或许符师曾经的确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这是不可改变、也决不可原谅的事实。但据我所知,并非所有的符师都参与其中,甚至只是少数符师涉及,却牵连余下所有符师千夫所指。难道因为有人成为盗贼就要断定所有人都会行偷鸡摸狗之事吗?这只是一叶障目的想法罢了!”
他缓了一口气,接着道:“真相不是可以随意书写的白纸,更不是谋权者敛权的手段。它就是一面铜镜,照出了人之百态,你看到的是什么,你就是什么样的。所以天问,勿要过于介怀你在别人眼中的模样。”
易天问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半晌后垂首低低的笑了。
他道:“哥哥,我给你看个符术。”
白宸安说完一大段后,骤然换了一个话题,他愣了一下,表情茫然:“什么?”
易天问的右手随意掠过身旁叶缘锋利的枝叶,带下一串血珠。鲜红的血珠漂浮在半空中,仿佛漂亮的红宝石,随后以难以反应的速度组成一道道繁复的纹路,飞入白宸安的体内消失不见。
白宸安悚然:“你这是做什么?”
“以血为契,对天起誓,我易天问永远不会伤害白宸安一分一毫,”他露出一个得意狡黠却又带着郑重其事的笑容,“护他永世。”
白宸安原想回一句“别闹”,可是易天问眼中的认真让他无法开口,如鲠在喉。血誓一旦违反,必是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你这是做什么。”他失神喃喃又重复了一遍。
“哥哥,没关系,这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哪怕不立血誓我也会做得很好。”易天问反牵住哥哥的手,轻轻的摩挲把玩,细白的指尖粉嫩可爱,此时只觉得这个人从头到脚都过分的合他心意。
他目光紧紧追随对方,“师父说,人凡是还在这世俗尘埃里,就必有一方念想禁锢他的魂,网封他的魄,懦夫会逃避这个可称之为‘软肋’的存在,苟且自私的为自己而活。而我要主动选择这个存在,并愿意为他付出仅有的一切。现在,选择就在面前,我想邀你当作束我于这天地间的枷锁,哥哥,你看可好?”
白宸安不料遭这少年的一捧赤忱的真心,看到少年眼中深藏的孤寂不甘与孤注一掷的绝决,怔愣片刻,艰难回绝道:“这太珍重了。”
“甘之如饴。”少年固执。
少顷不语,白宸安无可奈何的发现,不论是与否,都不能很好的回答这颗诚挚的心。只能承担起这份甸甸的誓言,小心的放在心尖,放在与他生命相连的地方。这样,即便他辜负了,也能随之一起破灭消亡,来回答少年浪漫的勇敢。
旖旎而荒唐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