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企羡(一)
被那些符师发现之前,易天问正漫无目的的在汉阳的街边游逛。
汉阳城,这是一座靠近长江的城镇,水路发达,九省通衢,又极为靠近中京,连带着城镇也欣欣向荣。
商品陈列,竟难得的有不少来自西方和北方的特产。色彩鲜艳绚丽的北方布料和花纹奇谲独特的西方服饰,引得旁人频频驻足,发出惊叹。
商贾眼中闪着精光,和善而富有技巧的向顾客们推销自己的产品,“哎呦,夫人真是好眼光呀!您手上的这匹布,那花纹可是独一无二!绝不会有人再用这一款式了!用这布做出来衣裳啊,就该配您这样宛如月华的美女子!”
那满身珠宝的妇人听得笑眯了眼,招呼身边的侍女一口气买了好几匹。
商贾便夸得更加真心实意了。
易天问路过,看一眼,然后:“嗤。”
虽然这布料的工艺的确是西方的,但却是西方最低等的工艺,在当地价格极其低廉,换到这里却被卖到与丝绸等价,显然是想狠狠收金敛银。
觉出乏味,他慢悠悠的往自己的暂居地回。
这是振尘仙逝前卖掉些符纸买下来的小宅子,为的就是让易天问能多有个栖身之地。而且汉阳城有几位他的旧识,临走前委托他们照顾这个孩子一二。
不仅仅是汉阳城的几位,他临走前给相识的好友都留了遗言,给予孩子足够的保护。
所幸阿淼能够自立,也有了足够的实力,才不至于过分担心自己走后这个孩子活不好。
他将自己的所有都留给了阿淼。
小宅子外,几个黑袍人守株待兔。
远远看见,少年不耐的翻身越过附近的围墙,熟练的闪身进入城郭附近的羊肠小道,那里巷子胡同错综复杂,逼仄难行。
少年近些年被养的很好,身形高挑匀称,很灵活的在巷子里穿梭,黑袍人都看不见他的身影。
这次来的人有点多,首领命其堵在所有的巷子出口,铁了心要杀他。
易天问啧了一声,挑了一条通往江边的路。
首领正守在那。
见到易天问,他毫不吝啬的将自己手中的符箓砸向对方,这还不足够,又提笔当场画符,招招致命的向对方掷去。
很快少年就满身伤痕。符师首领带着人把他逼到长江江畔,对于手札势在必得。
易天问看着对方眼中的贪婪,只觉得他与那些商贩一样愚蠢,不值得自己再停留目光。自从师父死后,他越来越难以感受到温情冷暖,只知道麻木的、无所事事的活着。
于是他几乎是疲于反抗的,任由那些攻击性的符箓打到自己身上,然后慢慢退到江边。
已经很近了。
对方还在聒噪地说着什么,易天问已经听不清楚了。
只是首领脸上的狞笑忽地凝固,过于滑稽的表情倒是难得让他勾唇笑了笑。
易天问闭上双眼,奔向水的怀抱。
既然是在水边获得的新生,换来了十几年的生命,那便就结束于此吧。
师父,莫怪弟子没有珍惜这条命,等见了面,任您大骂我也绝不报复回去。
冰冷的江水强势的灌入耳鼻,很快传来窒息感。
下一瞬,便失去了意识。
……
“呼、呼。”
是什么人?
“哎,这是谁家的?”声音年轻温润仿若春风吹拂,与他的浑身冰冷截然不同,只是现在带着点喘。
眼皮太沉了……血液,似乎被水牵绊,在体内艰难的流动着……
“太好了!还活着。”那道声音继续,“师父当初好像是这样教我的……”
随后一双温热的手覆在他的胸膛,带着巧劲儿向下有规律的按压着。
“噗……!咳咳咳!”
“有效果!喂,你还好吗?”
一点也不好。知觉慢慢恢复,浑身上下都疼的厉害,胸腔里面灌满了水,呼吸不过来。
那人手又往下压了压。
这次又吐出很多水了。几乎是呕吐出来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滚搅动。
“……唉!你坚持一下!”
反复几次,才将胸腔里的大部分水勉强吐出来。呼吸顺畅一些后,灵脉中的灵气也开始周转运作起来,让他能够尽快恢复。
灵修的好处就在于,他们的身体要比一般人要强韧数十倍。
易天问尝试想要睁开眼睛,勉强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救他的人连忙搀扶住他的胳膊,温热的气息隔着湿漉漉的布料传来,“小心!慢慢来。”
此时他终于能够看清楚,这个赋予他第三次生命的人的模样。
于是阿淼愣住了。
素衣的少年雍容昳丽,朗目疏眉,顾盼神飞。即便因为救治他湿发湿衣略微狼狈,却不掩其璞玉秀华。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姣好媲美春阳的少年郎,眸光带着纯粹的关心,轻轻的落在他身上,也好似一根羽毛轻轻漾起了他的心海,从此点亮了余生。
易天问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脏还能跳动得如此快速,好似要不受控制的脱离胸腔,只有抱住对方才能够缓解那满到无处可去的悸动。
正是这份悸动,使得他的生命之火骤然明亮起来,迎来第三次复生。
他无比庆幸自己尚且还活着,让他还能有机会触碰到这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少年。
老天爷好像太过于眷顾他,让他拥有过淳朴的父母、宽厚仁慈的老师之后,又遇到了命中注定、想要与之携手共度的另一伴。
一见钟情原来就是这种感受。
阿淼握住他递过来的手,一点点攥紧他那玉白的手指,生怕对方离去。
白宸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感受到他手传来的力度,以为他有些害怕不安,耐心的用手安抚他。
不过见到少年尚存力气,也彻底清醒,心中总算松了口气。他弯起唇,朝他露出一个亲近的笑容:“别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馆吧。”
“……”少年苍白的唇微启,似乎吐出了几个字。
但声音太小了,此时又离江边不远,江浪声声不绝,若不是白宸安留意着对方,也不能注意到。
“你想说什么?”
少年却摇摇头,笑了起来。
白宸安便也不再纠结,当务之急是要检查他的身体。
“你还能走吗?”
他缓缓点头,借着白宸安的力站了起来。
“……”白宸安有些呆滞的看着比他还高的少年,有一瞬间错愕。
随后无奈失笑道:“我们慢慢走吧,建宁的安济坊离这里没有多远。”
白宸安陪着他好一番检查之后,得知少年只是在水中泡太久了,有些呛水脱力,只需好好休养,很快就能好。
那些因为符师留下的伤痕竟早就愈合,只留下浅浅的疤痕。
白宸安谢过医师,心下感慨他恢复的好快。
易天问却丝毫不担心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眼神一分不离白宸安。
宸安去接水,盯——
宸安给他去买粥回来,盯——
宸安端药喂他,盯——
“……”
一连几日,白宸安从最开始的不自在,也慢慢习惯了。
落水后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自然而然的会想要亲近那份关怀。
少年恢复的很快,没过几日便可以离开安济坊了。
白宸安见少年面色不如那会的苍白,也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当真无碍了,才松口气。
几日相处下来,除了他喜欢盯着自己看这一奇怪的习惯,其余时候都相处很愉快,临到分别,居然还有些不舍。
白宸安总有些担心他,怕他照顾不好自己,可是自己也只是堪堪及冠的少年,又没什么外出的经历,自己都有些迷糊。但还是按着师父教的一点点叮嘱他。
少年都很乖的听着,应着,用那双风情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
况且那身姿高挑优越,剑眉星目,似是画中人坠入喧嚣尘世,二人站在街边,路过多少姑娘频频回头,目光向这边探来,又含羞掩面离去。
若非还懂得矜持礼仪,那手帕都要塞到手中来了。
白宸安对着少年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得继续赶路了。你快回家吧。”
说罢便要转身。
一只手飞速的捉住他的衣摆,阻止了他迈出的步子,白宸安疑惑回头,轻声问道:“怎么啦?”
少年终于开口了:“哥哥。”
清冽低沉的嗓音让人一听便难以忘怀,仿佛是深林里的泉水,深静悠远,却又捉摸不透。
白宸安莫名一怔。
随后笑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哥哥。我没有家可归,可以不可以带我走。”
少年太懂的利用自己的优势,俊脸微低,抿着唇看他,楚楚可怜。面对这样一张脸,任谁都无法拒绝。
白宸安倒不是因为这个而答应的,只是设身处地的想,如果自己不慎失足落水,又被人救上来,来到陌生不熟悉的地方,定也会依赖他的。
再者,只是多一个人同行而已,自己囊中带足了银钱,问题不大。
于是爽快的颔首道:“可以。若什么时候想离开了随时和我说。”
易天问喜出望外,凭借着厚脸皮黏上他的救命恩人了。
他们离开建宁,北上往潭州走。白宸安很少出这样的远门,又是凡人之躯,故而走的很慢,一日后才走到了潭州城门前,寻了个客栈落脚。
白宸安原本要订两间房的,却被少年用害怕为借口最终宿在了一个房间里。
殊不知阿淼只是害怕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
翌日用过午膳,白宸安带着他在潭州城里的街道上走了一会,易天问话渐渐多了起来。
听少年说想要喝酒,白宸安好脾气的顺着他,便在附近酒楼中坐下歇息了。
“哥哥,你对我真好。”少年很高兴。
白宸安看着少年的笑颜,心不知为何忽然狠狠一跳,有些失神。
他默默想,自己只是出门游历,哪想刚出家门就救了一个少年,现在还被这个家伙缠住了。
白宸安又很乐观的想到:反正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和影响,这少年面相也不是作恶之人,途中多个人相伴,总比自己一个人要好上一点。
可怜白公子被人利用了善心,命运也彻底被改变。
自此山高水长,皆有一人矢志不渝,相知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