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指间沙
见穆陵脸色阴沉得可怕,宋瑜喃喃又道:“娘亲知道,你深爱修儿,修儿变作程渲,她还是你心底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变…”
——“别说了。”穆陵一拳重击床沿,“别说了!”
窗外,穆玲珑爬起身,忍着哭声跌跌撞撞冲进了黑色的暗夜里。
“娘不说了,不说了。”宋瑜惊慌的捂住嘴,探视着儿子悲恸愤怒的眼神,她想抱住儿子,但是她不敢,分离这么多年,就算他接受了自己是他生母的事实,但自己毕竟一天都没有养育过他,宋瑜不了解儿子的性情,不清楚他的喜好,看不穿他的心绪…宋瑜不敢太用力,她怕微弱的母子情像指间沙一般,越想攥紧,就越容易失去。
穆陵深吸了口气,忽的站起身,冷冷道:“我…先走了。”
——“陵儿,这里是你家,走,去哪里?”宋瑜一把抓空。
“家?”穆陵环顾四周,涌出一种悲凉,“父王给我的家,在皇宫,不是这里。你照顾好身子,天一亮,父王的死讯就会传来,夫妻一场,母亲嘴上不肯原谅,但一定还是会伤心的。府里后头有得忙…等时机成熟,我会再来见你。”
——“陵儿!”宋瑜忍不住唤了声,“贤王府所有积蓄的力量,都可以为你所用,你要是想,翻天覆地也未尝不可。”
穆陵顿住步子,却没有转身,“害我的是唐晓,拦我皇图霸业的,也只有他一人,杀一人可以解决的事,根本不需要兴师动众。我自有打算。你好好歇着,你我相认,日后还有许多追叙的机会,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
穆陵的话语里没有太多情感,但宋瑜听着也是觉得快慰,她忽然觉得,上天让她郁结多年,受了太多苦,都是值得的,能和儿子相认,一切都值得。
穆陵走出小院,冬夜刺骨的寒冷,但一声薄衫的他却没有丝毫感觉。见穆陵终于出来,在院子外头候着的陆乘风和钱容都急急迎了上去,“殿下?”
穆陵面无血色,脸如冰块,让人一见就心生惧意。
钱容拂袖道:“还有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殿下告诉我,后头该怎么做?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大家都誓死追随您。”
陆乘风摸向腰间的剑柄,对穆陵狠狠的点着头。
穆陵白牙咬唇,渗出殷红的血水,握拳振臂,指尖一松坠下一枚染血的龙佩,钱容死死看去,认出是主上从不离身的东西,钱容悲锵哭了声,挥开衣襟扑通跪地,“王爷把他的龙佩留给了殿下,见龙佩如见王爷,殿下手握此物,便可以驾驭王爷的一切。”
陆乘风也跟着跪下,“要做什么,只等殿下一声令下。”
穆陵握住龙佩,“钱管事,我要你即刻就把王爷去世的消息告知所有门客,还有王爷在朝中的各色人物,明天噩耗传来,所有人可以哀悼,却不能心灰意冷手足无措。同时告诉他们,王爷倾尽一生积蓄的力量,绝不会因他的死而功亏一篑,变作一盘散沙。他的继任者,只会做的更好。王爷对大家的许诺,我都会加倍兑现,王爷的宏图霸业,也将会在我的手里成真。”
穆陵抽出短剑,不等钱容和陆乘风喊出声,锋利的剑刃已经划破穆陵的掌心,穆陵紧握手心挤出大滴大滴的鲜血,落在血迹斑斑的龙佩上,血脉相融,汇聚龙首,血色的龙目栩栩如生,让人心惊。
——“我以自己的血起誓,这是我答应所有人的承诺。”
次日
贤王穆瑞的死讯传来,朝野震惊,武帝瘫坐在龙椅上,半晌都没有发出一声。
朝堂上,穆瑞的门人早已经在几个时辰前知道主上遇刺的消息,他们神色悲痛,但却没有丝毫的慌乱。钱容带来的龙佩让他们知道,失去一个主上,已经有了新的主上。这是穆瑞亲自选定的那个人,他必定有更加恢弘的志向,更加燃情的斗志,这位新主上,将不会甘于做一个圣明的臣子,他会走上权力的巅峰,坐上武帝无力驾驭的宝座。
——“太子人在哪里?”良久,武帝才颤颤巍巍的开口道,他迷糊的巡视着满朝臣子,却找不到太子穆陵,“太子没来上朝么?”
太傅道:“皇上,现在还是太子妃的丧期,太子…在景福宫哀悼。”
“噢,噢…”武帝吐不出清晰的字来,“老四,老四在吗?”
四皇子穆崛抖抖霍霍的走上前,“父皇,儿臣,在。”
武帝哀声道:“你贤皇叔死的蹊跷,必有阴谋,一定有阴谋,朕,要你率大理寺,彻查贤王狼栖谷遇刺一案,彻查到底,追究到底。到底是什么人,天子脚下,敢杀贤王,敢杀…贤王。”
——“儿臣,做不到呐。”穆崛带着哭腔跪倒在地,“儿臣蠢笨,原本就是个不成器的武夫,儿臣…儿臣难堪重任,求父皇另择他人…父皇,儿臣前几天就想和您请旨,儿臣想去封地,求父皇赐我一块封地,哪里都无所谓,北方?西山?哪怕巴蜀也无所谓的…儿臣…求您准我离开。”
“不准走。”武帝用尽气力怒吼一声,震得穆崛瘫软成一滩烂泥,扶都扶不起来,“哪个准你离开了?老四,走不得。留在岳阳,就是死,也要死在皇都。”
“父皇…”穆崛哀嚎一声哪有半点武夫的气概,“儿臣…还不想死呐…”
穆瑞的臣子遥遥对视,老四惶惶不可终日,已经屡次推脱掉武帝要塞给他的储君位置。太子妃周玥儿殒命,贤王被刺身亡,愚昧的老四愈加惊恐,他一定觉得下一次遭祸的就是自己,他迫切的想离开岳阳,哪怕去最贫困的巴蜀他也愿意。
失去老四,武帝就只剩穆陵一个儿子。
众人心知肚明,贤王指定的继任者,他们的新主上,就是穆瑞口中的国士——五皇子穆陵。
这一天的大早,莫牙是在兴奋中醒来的,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悟出了一种新颖的针法,举一反三也许可以对萧妃起到作用。
莫牙连早饭也没吃,就急吼吼的要进宫去,“程渲,你说,要是我在老爹之前治好萧妃,是不是也算是报答老爹对我的养育之恩?老爹可得谢我莫牙牙。”
“你不是说,萧妃体弱,金针损气,不能用在萧妃身上。”程渲不解,“一个梦,也能当真?”
“你不懂。”莫牙按了按怀里的羊皮卷,“金针刺穴,刺入半寸才有效,刺穴伤气,体弱确实用不了。我和老爹之前想的都是如何治,这才没有头绪,不敢贸然用针。凡是变换角度,就会豁然开朗,萧妃昏睡不醒,却还是好好活着,只要活着,用针灸调理气血,起到补血养气的效用,等她身子好转,能受得住金针猛治,不就大功告成?”
“说的好像有些道理。”程渲又道,“但你的法子,老爹比你多吃那么多年饭,他会想不到用迂回的法子治萧妃?”
“这法子…”莫牙顿了顿,“老爹…也许是觉得太慢吧。他总想着能赶紧离开岳阳,世上最难的就是调理,少说也要花上月余…老爹,不想等…但要是不等,天天耗着不一样是在蹉跎?还不如照我说的…先养气补身,总没有坏处。”
——“月余…”程渲低喃,“这么久…”
“你也急着想离开岳阳吗?”莫牙揽过程渲的肩,“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你五哥,想着能多留些日子。”
“没人能留得下我。”程渲抵住莫牙的额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还有我们的孩子。”
程渲的忽然温情让莫牙有些始料不及,心里暖暖甜甜,要不是赶着入宫,莫牙真想抱着她好好温存些时候,“程渲,不枉我那么疼你。”
“莫神医做什么都自信满满,天下没有你治不好的病。你一定可以治好萧妃。”程渲婉婉一笑,扯开话道,“莫神医,能带我进宫么?萧妃还给我绾髻,我想…去看看她。”
“一句话的事。”莫牙得意道,“莫太医行走宫门犹如无人之境,何况你是我夫人。”
莫牙摸了摸程渲还平坦的小腹,目露惆怅道:“萧妃之前就说过,想我们早生贵子,如果她知道你已经怀了身孕,一定很高兴。”
“她一定会醒过来,到那时,还不是会知道。”程渲轻轻戳了戳莫牙,“走了。”
皇宫,珠翠宫
无声的寝宫里,福朵正悉心给萧妃擦拭揉弄着手脚,莫牙叮嘱过她,虽然萧妃昏睡不醒,但手脚和身体还是要天天搓揉,不然哪天醒过来,骨骼肌肉也是会松垮无力,很难再和常人一样行走。
这个老婢,现在也只完全相信莫牙一人,莫牙心纯,无欲无求,人人都有算计,都有企图,唯有莫牙。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福朵知道是唐晓来了,赶忙给萧妃盖好被褥,擦了擦眼角起身去迎。
——“母妃…今天如何?”唐晓深邃的眼睛审视着沉静卧睡的母亲。
“辰时醒了片刻,奴婢给娘娘喂了些参汤,不过稍许,娘娘就又睡下了…”福朵小心道。
——“母妃,交代你什么了没有?”唐晓一步步走近母亲,见她容颜又消瘦许多,心里有些刺痛。
福朵摇头,“娘娘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她含糊问了您在不在,奴婢问要不要去唤您,娘娘就又…”
“母妃不会有事的。”唐晓坐在床边,轻柔捋开母妃腮边的白色发丝,“睡着,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不用去面对…福朵,你说是不是。”
福朵心里一阵惊恐,她哪里敢说不是,只得慌忙道:“殿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莫太医,程卦师到。”
福朵瞥看唐晓,对内侍挥手道:“告诉他俩,太子殿下正陪着娘娘,让他们先退下,改日,改日再来。”
“让他们进来。”唐晓拂开衣襟沉着道,“莫太医来看母妃,怎么能挡了去。”
——“殿下…”福朵还想说话,已经被唐晓的眼神制止。
唐晓负手而立,背对着敞开的屋门,他还没有听见渐近的脚步声,却已经感受了朝自己走来的程渲,唐晓的心忽然跳的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笼罩住他,就好像回到了那晚的景福宫——自己被同样的感觉牵引着走向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