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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蜀人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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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朵眼前的脸——左脸深重的刀疤触目惊心,但除了那道骇人的刀疤,这张脸是福朵曾经终日侍奉照顾的那位殿下…剑眉星目,凌厉如同刀刻,那双寒星一样凛冽的乌黑眼睛,闪烁着福朵再熟悉不过的锐利,面如荒原般看不出情感,但却深藏着滚热的心绪,让人难以看穿。

    ——“殿下…”福朵膝盖一软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殿下?您…怎么和莫太医一起?您的脸…您的脸?”福朵心惊得不敢再说,深埋头颅动也是不敢动。

    “陵儿也来了?”萧妃隐隐听见福朵口中喊着殿下,疑心的朝外望了望,“母妃还以为,你今天不会过来…陵儿太有心,还记着…”

    脚步声嘎然而至,穆陵顿在门槛处,脚底像是被定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一声“母妃”如鲠在喉,怎么也喊不出声。夜色掩饰住他泛红的眼睛,但男儿坚韧的泪水却没有滚落。

    绝处逢生,见到还活着的修儿大哭一场,穆陵告诉自己——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落泪,那次之后,穆陵便不再有软肋,坚硬的如同钢铁。

    ——“陵儿,进来说话啊。”萧妃温声招呼,“怎么还穿成这幅样子?”萧妃远远看着穆陵束身的黑衣,“你们几个神神秘秘做什么呢?本宫知道了,陵儿是怕被新婚的夫人发现,这才悄悄出来?”

    ——“进去呐。”莫牙推了把穆陵,“进去再说。”

    穆陵想逃,却无处可逃,他已经被母亲看在眼里,再无退路。

    莫牙又狠狠推了把,终于把这头犟驴推囔进了庵堂里,莫牙赶忙关上木门,还不忘把门栓拉上,背贴着门板拿袖子擦了擦汗。

    福朵悄悄爬起身,怯怯偷窥着这个奇怪的主子——脸上这道疤痕已经凝结,怎么也不可能是今儿才伤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陵儿?”萧妃拂开水袖朝儿子走去。

    看着一步步欢喜走向自己的母亲,穆陵苍声低叹,摸向戴着的斗笠,咬牙揭下扔在了地上,迎着母亲昂起了高傲的头。

    穆陵没了金冠,黑发用缎带束起,风起发扬,更显容颜清冷,颧骨微露昭显着活下来的艰辛,更溢出不屈的斗志,无惧一切的信念。

    萧妃蓦的顿住步子,她看清了儿子的脸,那是她心爱的儿子,但…似乎又不是…宫里的太子殿下新婚燕尔,意气风发…眼前这人…满目怨仇,深藏不甘…是,又不是…

    萧妃忽的燃起一个念头,捂着心口慢下步子,程渲当她受不住要晕厥,正要伸手去扶,萧妃却又摇摇晃晃的站直了孱弱的身子,如同一颗充满韧劲的柳树。

    这一个转瞬的动作,让程渲忽然明白了莫牙的话——蜀人坚韧,萧妃扛得住许多。

    穆陵单膝跪地,头颅高昂不垂,左脸刀疤凛凛,喉结微微滚动,干燥的薄唇艰难张开,沙声乍起:“孩儿,见过母妃…”

    这是齐国少年皇子对父皇母妃的礼数,皇子年满十六就不必再对母妃行跪拜大礼,此礼不在皇族入册的规矩中,可以说是私家礼数,少为外人知道。只有…朝夕相处的嫡亲血脉,才明白其中的孝意。

    唐晓苦学皇族礼仪,学的和穆陵如同一人,但他始终是没有近过武帝和萧妃的身边,他通晓寻常礼数,却从没有见过…单膝跪拜父母的私礼。

    萧妃惊觉低呼,两行清泪无声淌落,俯身扶住穆陵耸动的肩膀,“陵儿…陵儿…你才是…本宫的陵儿…”

    萧妃蓦然转身,对着祠堂里供奉的牌位直直跪下,深埋头颅额头贴向地上的泥土,已经泣不成声,“苍天在上,信女愿拿命还苍天庇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都还活着…”

    福朵一阵头晕目眩,看着莫牙说不出一句整话,“莫…莫太医…他是…他是谁…殿下…哪位殿下…都还活着?”

    莫牙竖起食指贴住自己的唇,挑眉低声道:“福朵姑姑很快就会知道,眼前最重要的是,看住这里千万别忘外人进来,还有就是…想好晚回宫的说辞,千万别让人起疑。”

    莫牙思路清晰头脑灵敏,福朵忙不迭的点着头,握着手心警觉的环顾四周,见守门的老姑子还在后院忙乎,略微放下心来。

    庵堂的偏院,是老师太平日歇息的地方,莫牙划开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福朵搀扶着主子坐下,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穆陵的左脸。

    福朵隐隐看出什么,但聪慧忠心如她,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自己和主子是一条命,凡是照着去做就是。

    ——“宫里那个人。”萧妃颤着声音,“他…要你死?”

    穆陵抚过自己左脸的刀疤,低声道,“但我还活着,他杀不了我。”

    萧妃低哭出声,苍白的面容露出痛苦之色,“御出双生,龙骨男尽,魏玉卜出这凶卦,本宫从没信过自己的双生子会带来什么祸事,你们都是我的骨肉,我拼了命生下的骨肉,卦术荒诞,我不信,我不信…但为什么…为什么真是这样…龙骨男尽…龙骨男尽!?”

    穆陵澄定的把上林苑的祸事说给萧妃听,一字一句说的很是平缓,没有哀怨,没有愤怒,像是说着别人的事,与自己的生死无关。

    萧妃时而垂泪,时而低叹,听到揪心处,攥着水袖周身发着抖。

    福朵容颜早已经失了血色,惊慌道:“变脸…这是异术,太可怕的异术…蜀中确实也有过变脸之说,但…没人亲眼见过,也没人信真有这种法子的存在…宫里的殿下…那张脸…难道不是天生长成的样子?奴婢不信,奴婢绝不信…”

    穆陵没有斥责福朵的插嘴,他看向静坐不动的程渲,轻声道:“我原本也是绝不会信这些的,但是…唐晓在我眼前,我看着神蛊蠕动改了他的脸…针灸引路,神蛊可随心所欲尽改容颜…”

    见福朵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穆陵温柔的看着程渲的眼睛,像是等着什么,程渲浅笑颔首,指着自己的脸,红唇轻张道:“福朵姑姑,如果神蛊易容的脸,就在你眼前,你信么?”

    ——“就在奴婢眼前?”福朵错愕的和萧妃对视着,“奴婢…不明白。”

    不等程渲说话,莫牙已经闪到了前头,得意道:“程渲这张脸,就是出自金针和神蛊,哈哈,娘娘和福朵姑姑也是认不出吧。还不信我的易容神术?”

    ——“啊…”福朵惊看程渲,“程卦师也是易容后的脸…怎么会…程卦师?奴婢…之前见过你么?”

    穆陵深望程渲,“母妃,福朵,程渲…就是修儿…她没有死。”

    福朵又一次差点昏厥,之前是惊愕,这会子,该是惊悚了。

    ——“修儿…”萧妃身子一动,孔雀绿色的眼睛有些错愕,“程渲,是未死的修儿…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修儿?摘星楼大火…修儿,你没死?”

    程渲点头,“也许真是命不该绝,我坠海逃生,被莫牙所救,他见我被烧毁了脸,就给了我一张崭新的脸。神蛊奇术,让我重生,重回岳阳。”

    萧妃又一次捂住了心口,她心痛的看着程渲崭新的脸,“是他…又是他做的?一定是…一定是他…”

    ——“是我错认…”程渲才要说出口,手腕已经被穆陵按住。

    穆陵摇头道:“命运使然,是我们逃不脱的劫数。这不是都还活着在母妃您眼前么。”程渲咬唇低头,穆陵又重重的按了按她的手腕,眉间蕴着温情和怜惜。

    萧妃哭出声,流着泪道:“本宫明明知道是他的过错,可为什么…本宫却怨恨不了他…陵儿,他差点害你至死,可为什么…本宫却怪不了他…”

    穆陵冷冷一笑,“他知道我们都恨不了他,因为在他看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欠他许多,父皇欠他命数,母妃欠他情意,我这个兄弟…欠他半生荣耀,欠他齐国江山…但我们欠他的,并不是要拿命去还他…母妃,他要我死,悄无声息的去死。他费尽心机潜回皇宫,留在您和父皇身边…他用我的身份活在世上…那我又算是什么?母妃。”

    穆陵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船上,他让人拿匕首狠狠刺进我的心口,毁我容貌扔我下海,他要我死,没有尊严的死去…这一刀下去,我再也不欠他什么。他欠我…欠我这条命,还有…”穆陵抬眼看向无声的程渲,心口又是一阵灼烈的刺痛,穆陵声音低下,咬牙没有再说。

    福朵当然看出穆陵所指,这个忠心的奴婢也是唏嘘落泪,拾着衣袖擦摸着眼角,喉咙里忍不住发出抽泣声。

    ——“他…是什么人…他是不是,一直在本宫身边,他在岳阳悄悄窥望我们…”萧妃回想着自己见过的每一张面孔,却猜不着那人到底是谁。

    “他…”程渲想起岳阳街头,自己和张胡子斗卦时,挺身而出一瘸一拐走向自己的唐晓,“他从蜀中来,说一口没有破绽的岳阳音,他有鸿鹄大志。”

    “他叫唐晓。”穆陵艰缓发声,“蛰伏贤王府邸,是皇叔亲点给穆郡主的护卫,深得皇叔和郡主的器重…”

    ——“穆郡主的护卫?!”福朵惊呼出声,她想起和穆玲珑进珠翠宫的那个陌生男子,步履瘸拐,神色笃定,穆玲珑与他盈盈相望,能被穆郡主带进皇宫的人,一定是深得信赖的贴身护卫,“奴婢记得那个人。”

    ——“你见过他…”萧妃轻幽呼出声,“唐…晓…他叫唐晓…他,在岳阳…”

    福朵点头,神色惊惶,“奴婢见过一次,就是莫太医第一次入宫那天,穆郡主身边带着就是那个护卫,奴婢听郡主喊他…唐晓…对,就是他,娘娘,他就是唐晓。他的腿…是装瘸…”福朵见过深宫许多残酷的心机争斗,但从未想过世上还有唐晓这样高超的伎俩,老练如她,也是深深震撼。

    “唐晓…他…长的什么模样。”萧妃忍不住追问。

    “他…”福朵怯怯看了眼不做声的穆陵,“仓促一眼,但也记得他是个百里挑一的男儿。娘娘…”福朵不再说下去,纠结的垂下头。

    几人沉默良久,萧妃凝望着幽冥的灯火,绿色的瞳孔里闪动着熠熠的火苗,“御出双生,龙骨男尽…陵儿,你知道么…在你父皇还没有狠下密旨只留一子的时候,我就猜到…我留不住这两个孩子,你俩在我腹中一天天长大,在太医还没有替我诊脉之前,我就感觉到——我腹中,怀的是双胞胎。”

    ——“母妃…”穆陵幽声低呼。

    莫牙最喜欢听故事,感觉着又有神秘的故事,莫牙搬着凳子凑近了些,俊雅的脸上蕴着好奇。

    萧妃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身子虽然在莫牙的调理下一天好过一天,但底子虚弱终还是不能劳心劳累,但很多话,她已经不想藏在心里,她,要告诉穆陵,告诉屋里的每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和你们双生兄弟命运相扣的那个人,他叫刺墨,刺墨——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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