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果不满意，那就趁早换掉
恒丰市中心医院。
医院的病房人满为患，连病房外的过道上都设了病床，热水瓶、衣架和塑料脸盆、塑料水桶一起堆在过道上。搞卫生的阿姨们小心翼翼的越过这些障碍物，弯腰拖地。
乔木木到医院的时候，护士正在给乔爸爸换药瓶，乔爸爸左手挂着吊瓶，右手还拿着一本王国维的《人家词话》看得津津有味。
护士年纪大概四十岁上下，她叹着气对乔爸爸倾诉：“真羡慕您有这么好的福气，女儿又漂亮又孝顺。
哎，人比人气死人啊，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上次他爸爸中风倒在地上了他都不知道，还在那儿玩游戏……”
护士长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终于发现自己不该对病人诉苦，又夸了乔木木一轮，才端着药盘走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个世界上，谁活着都不容易。
就像乔爸爸旁边的28床病人刚动完手术，家属蹲在病床旁，更换黄色的尿袋。
乔木木没有打扰乔爸爸看书，她悄悄将盒饭放在乔爸爸病床旁的柜子上，便去洗手间洗手，顺便给乔爸爸打盆水洗手，准备吃饭。
就像26床的病人，名字叫熊虎，身材微胖，对得起他这个又熊又虎的名字。不知道的人他这么健壮，好像没病似的，谁能相信他得了胃癌，最多只能活半年了呢？
熊虎看向一旁的乔爸爸，见他正津津有味的看着一本墨绿色外壳的书，很是费解：“老乔，你说咱都是快死的人了，看书有什么用？”
乔爸爸缓缓从书里把头抬起来，扶了扶眼镜，又确认了熊虎的确是在跟自己说话后，微笑说：“宁可食之无肉，不可一日无诗。”
熊虎一副碰到鬼的表情，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书呆子！”
乔爸爸被熊虎打断了读书的兴致，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看看，他上午给乔妈妈发的消息，到现在还没回复。
刚走出去的护士大姐拉下了一包棉签在电视机旁，她回来拿棉签时，正好听到了这句话。
护士大姐在肿瘤科呆了好些年，很少见到像乔爸爸这样儒雅、乐观又淡定的病人，她心里对乔爸爸很有好感，于是便冷着脸对熊虎说：“心态乐观一点，别总把死挂在嘴边。有没有听过那句话，健康的一半是身体健康，疾病的一半是心理疾病。”
熊虎见她驳斥了自己，挺没面子的，于是就故意跟她抬杠：“你是想说我心里有病？”
护士大姐被熊虎间住了，一时脸色苍白，不敢再回什么话，这里面住的都是癌症病人，心态很焦虑，她回什么都容易出错。
乔爸爸出来解围，对熊虎说：“她是建议咱们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这样身体就会得到放松，我们身体的免疫力也会跟着提高，才能更好的与癌细胞对抗。”
“是不是？”乔爸爸冲护士大姐笑了笑。
护士大姐想说的也是这个话，她不善言辞，没办法用语言把想法表达出来，但乔爸爸三言两语帮她把意思表达出了，不像刚才那么局促。
“还是得多读点书，有文化才好，我们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
熊虎叹了口气，又说：“我一直都有胃疼的毛病，也没放在心上，随便买点药吃，以为就好了，谁知道居然是胃癌呢。我老婆劝我每年都要来做体检，我也没听她的。做次体检一千多，能让小孩多上一个月的补习班，我不想浪费这钱啊！可是如果我死了，家里的顶梁柱就没了，我小孩该怎么办？”
护士大姐听了这话，感触很深，她背过身子擦擦泪，转过头来安慰熊虎：“你要相信医生。”
“我当然相信你们，不信你们我能来这儿吗？哎，看你工作也挺忙的，别在这儿杵着了，我心态很好呢！”
护士走后，熊虎又问乔爸爸：“照着你刚才那个说法，你们这些读书人，天天看书，心态应该比我们这些人好，怎么会得上这个病呢？”
他这话一问，乔爸爸也愣了很久。
这事儿哪能一言半语解释得清呢？
正如世界上也没有谁能一辈子过得顺顺当当，没有半点忧虑。进医院之前，乔爸爸还抱有一线希望，想着这病也许能治好。
直到来了医院后，见周围的人都开始认命，准备等死。
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熊虎见乔爸爸不回答，也没追着继续问，又伸过头跟28床病人聊了起来，28床的病人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名字叫喻春华，家里是开烟酒批发行的，他在这儿住了半年了。
“春华哥，之前27床的周大爷怎么忽然出院了？”
喻春华叹气：“那老爷子想得明白，觉得与其死在医院，把钱都花光了，还不如回家去等死，把住院的钱留给家里用。”
熊虎手枕着脑袋，看着天花板叹气：“哎，我也想回家等死啊，可惜我老婆不信邪，非要让我来住院。在家里，至少我还能陪儿子踢踢球，玩玩游戏呢！”
“就这么住着吧，也许真有奇迹呢？”喻春华用嘴朝乔爸爸努了努，笑容里略带讽刺。
熊虎和喻春华两人一唱一和的说着话，乔木木只见坐在他们中间的乔爸爸低眉垂眼的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含胸坐在病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乔木木刚才进病房的时候，他正读着诗，身上还散发着的精神气，不像是来住院，反像是来度假的。
被熊虎和喻春华这么一闹，他好像突然就垮掉了。
乔木木将他的书收了起来，端了温水过来给他洗手，替他摆好饭菜。
她以前从来都没做过伺候人的事，她是看助理做多了，全记在脑子，现在照顾乔爸爸，倒也得心应手。
乔爸爸抬头，那双因为太过担心而充满了疲惫的眼睛，迟缓地看着面前懂事的女儿，他顿了顿，好像缓过来了似的，重新扬起一个笑脸。
他这辈子都在认真工作，努力锻炼身体，心态积极乐观，就在他觉得人生的坎儿都快迈过去，往后人生只剩下好日子的时候，忽然告诉他，他有可能得了癌症。
他还有很多没完成的工作，还有放不下的人。
在病魔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乔木木陪着乔爸爸吃完饭后，给钟麟打了个电话，请他问问在医院工作的亲戚，看能不能给乔爸爸安排一间单人病房。
刚才从影视城出来的，她碰到了钟麟，是钟麟把她送来医院的。在车上的时候，钟麟说，他家有亲戚在医院上班，如果遇到困难，可以找他帮忙。
她当时还委婉的谢绝了人家，没想到这会儿又要主动去打电话求人家，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不过为了乔爸爸，她愿意抹开脸面。
钟麟果然帮上了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医生来通知乔木木，医院空出来一间单人病房，让乔爸爸搬过去住。
26床的熊虎和28床的喻春华用充满羡慕的眼神，目送乔爸爸离开病房。
喻春华还酸溜溜地说：“瞧瞧人家，命好着呢，说不定人家真的能活着出院。”
乔木木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说：“我爸爸当然能健健康康的出院！”
喻春华被她一瞪，居然有了几分害怕，也没再说什么了。
住到单人间后，乔爸爸有了安静的环境看书，也没有人再旁边打扰，他自己又慢慢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了。
其实他已经很幸运，女儿这么孝顺，这么体贴，还有什么可失落的呢？
记得她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的脚掌只有他拇指那么长，那粉粉嫩嫩的小模样还清晰如昨日。
仿佛一眨眼，孩子就长大了，变得顶天立地，可以成为他的依靠。
乔木木出去买了一束花，又买了一些装饰物，把小小的单人间病房，布置得像家里一样温暖。
这装点房间的艺术，还是她跟乔妈妈学到的。收拾好房间后，已经到了晚上，她拿起书给乔爸爸读诗。
乔木木杏眸清亮，声音愉悦，当她读到“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时，乔爸爸仿佛就看到了诗词中描绘的意境。
乔爸爸忍不住笑了。
乔木木停下，疑惑的看着乔爸爸，问他在笑什么。
乔爸爸笑着解释：“这里不是孤馆，我也没有感受到春寒，我觉得自己很开心，依稀生出感慨，美与恶是对立的，只有绝境的悬崖峭壁中，才能开出最灿烂的花来！”
乔爸爸的笑容太过灿烂，晃得人眼睛疼，乔木木说：“可我却觉得路旁随处可见的野花才是最美的。”
乔爸爸摇摇头：“生死有命，不能强求。无论悬崖上的花也好，路旁的野花也好，我们应该感恩命运赐予我们一双可以发现美的眼睛。”
乔木木不想听他说这种话，语气中带了几分蛮横：你答应过的，要给我一辈子的碗。”
“我们乔家人说话一言九鼎，放心了，爸爸会积极配合治疗的！”乔爸爸看她一直在为自己担心，于是故意转移话题问：“今天拍戏顺利吗？”
“很顺利！接下来还有两场戏，导演说两个星期内，会给我消息。”
乔木木的话音刚落，她手机里传出“叮”的一声，是徐睿将新改的剧本发给她。
现在才晚上八点，他速度这么快？？？
乔爸爸看她有工作，说：“你去忙吧，我还等着跟你妈打电话呢，她手机一天都没人接，不知道是不是又稀里糊涂把手机给丢了。”
乔木木把书还给乔爸爸，坐到沙发旁去看剧本。
接下来的一场戏，发生了很大的转折。
时诺偶然发现师父费临风练功走火入魔，一到子时，费临风就会疯狂的杀人，可到了天亮又会恢复正常。
费临风得知自己的疯魔症状后，决定让徒弟杀死自己，但他要求徒弟保密，不要将自己的病情告诉别人，以免一世英明有损。
乔木木接下来要演的部分，正是时诺杀师父的时候被费月龄撞见，二人间发生了争执，从此由爱侣变成了怨偶。
乔木木看完剧本，考虑了很久，她心里其实很抗拒演这样的剧情。
如今乔爸爸正在住院，她心情很糟糕，很担心没办法把自己的真实情绪藏起来，去演另一个人的悲喜欢笑。
如果只是纯粹的谈恋爱的戏，她可以单纯的运用技巧来应对，就像今天演的那场戏，她就可以应付自如。
但这种悲壮的大场面就不同了，她必须完全抛开自己的情绪，去冷静、理智的去展现费月龄的绝望。
她现在无法做到这样理智！
而且，一般演这种戏，角色和演员之间会相互渗透，她的心境和情绪会受到费月龄的影。乔家目前是这个状况，如果她因为演戏而情绪崩溃了，乔爸爸该怎么办？
乔木木挣扎了一番后，老老实实给徐睿发了一条信息，说她接下来的戏没有把握，请导演另外考虑人选。
另外，今天收的五干块，她可以退回去，反正今天徐睿也只是安排她去试镜。
徐睿收到信息的时候，简直懵了，他是特意为乔木木修改剧本，结果乔木木居然要撩挑子？
徐睿疯狂将电话打了进来，问乔木木：“你要多少钱？”
乔木木叹气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是担心自己演不好！”
徐睿不给她说废话的机会，直接问：“五万！”
“导演，您听我说…”
“八万。”
“谢谢徐导对我的信任，但我对自己不够有信心。”
徐睿深吸了一口气，说：“十二万、不，十五万！”
乔木木舔了舔干涩的唇，咬着牙也无法拒绝，她现在太需要钱了。
她不是贪钱的人，可这笔钱，能为乔爸爸续命。只要乔爸爸能活着，无论多困难，她都愿意试试看。
“好，那就十万吧，但我还有个要求”乔木木想了想，又说：“算了，我没别的要求了。”
徐睿心里预备的最高报价是十五万，可乔木木非但没有继续抬价，反而给自己压了价格。能看出来，她对这个角色是真的没有把握。
徐睿喜欢这样谨慎的人，艺术本来就是一场冒险，他不要重复死板的匠气，他追求的就是刺激。隔着电话，乔木木都能听出来徐睿声音里透着愉悦。
“那行，你准备一下，明天就过来吧。这戏不太好拍，接下来你可能要在酒店住几天。”
徐睿用钱把乔木木砸下来后，迅速的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镜子旁，正了正领结，回头问坐在沙发上看资料的林靖：“师父，您看我这身怎么样？”
已经是晚上八点，徐睿刚从影视城出来，就跑来试婚纱。因为下个月，他和王珍就要举行婚礼，而林靖是他的伴郎。
林靖心不在焉的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点头。
“不错。”
“师父没说丑，那就是真好看了！”徐睿挠挠脑袋，羞涩的笑了笑，“我自己也觉得好看，就是穿上去怪不好意思的。这白色衬衫好看，白色西装也好看，就我不太好看，笑起来还挺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林靖淡淡看他一眼，又继续看向自己手里的资料。
“如果不满意，那就趁早换掉，还有一个月，时间来得及！”林靖正在看《相思赋》的定妆照，眉头微微皱着。
徐睿叹气：“这都是我媳妇早就订好的，哪能换！”
这次林靖没有再搭理他，只是看着平板里的定妆照，不知在想什么。
徐睿见林靖不说话，凑过去一看，也跟着皱起了眉头，他问：“您是觉得褚雨薇不合适吗？”
“你觉得她像叶红豆吗？”林靖又翻了翻其他的定妆照给徐睿看。“以褚雨薇的演技，肯定能演好叶红豆这个角色，但我总觉得，她跟我心里最初设想的叶红豆相差甚远。”
徐睿在林靖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撑起下巴，盯着褚雨薇的定妆照看了一会儿后，莫名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另一张脸。
“师父，我想跟您推荐一个人！”
徐睿看着定妆照，脑海里想象着她穿上叶红豆戏服时的模样，心里愈加笃定，她就是最完美的叶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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